十月的扬州城刚刚下了一场小雨, 整个江上都飘着蒙蒙的薄雾,青岩黑瓦之下,沿街的小溪水流湍急, 石板桥上渐渐爬上了青苔,阶下溪草依旧繁茂,偶见檐下回梁燕子。这个时候正是傍晚,商人落户,行人归家,家家户户陆续飘出袅袅炊烟。
一所临街的小宅子挂起了旗帜, 一位年轻的后生一块一块儿卸下了门板,外头等着的人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周家后生,今儿你们家豆腐铺子怎么开得这么晚要不是咱就好你们家这一口卤豆腐,可等不了这么长时候。”
那年轻的后生,巴掌脸, 招风耳,眼睛很大, 生得极瘦,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穿着青布直裰, 一副书人斯斯文文的样子,闻言拱手, 一副公鸭嗓子“各位街坊, 今儿我娘上乡下吃酒席去了,我们姐弟功夫不到家,耽误了些许时候。今儿的豆腐,给大家一律少算三文钱,承劳各位街坊久等了。”
这下子, 众人都高兴起来,一个两个的夸“周家后生不愧是念过书的童生,做生意也这样大气,以后肯定把这铺子经营得越来越红火。”
一个要买三斤,一个要买五斤,正闹哄哄地里里外外围了豆腐摊三层,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呵骂声“都是三十、四十多的大老爷们,养家糊口的汉子,人家孤儿寡母的做小生意,连几文钱的豆腐钱都贪”
众人往后望去,见是西街头刽子手家的老大魏大勇,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有旁人两三个人宽,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这个时节还穿着一层薄薄的短打,连袖子都没有,他哼一声,往柜台前走来。
这魏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府衙里边砍头生意的,人又长得凶神恶煞,见他来,周围的人都往后站,怕冲撞了他身边那些砍了头的冤鬼。
魏大勇掏出一截碎银子“周小哥儿,来二十斤豆腐,不用找了。”他站
外头那好事的站得远远的笑他“魏老大,你别
瞧了,周家姑娘早就不出来卖豆腐了,你望穿了眼睛也就望不见的。”
那凑热闹的婆子听见外头的响动,也开了门,就笑“魏家那哥儿,你就别想了,人周家姑娘说了,她那头的丈夫没了,要守孝三年,现
魏大勇提了豆腐出来,声音喊得震天响“什么不嫁人女人说不嫁人那是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真不嫁人的女人呢。真要不嫁人的,便是勾栏里的粉头,人老珠黄的嫁不出去,同龟公作伴。”
这话带了一点荤,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撇头,见周宏生干站着,脸上没半点笑,魏大勇讪讪“周家后生,我不是说你姐姐,你别多想。”
周宏生扯扯嘴角,阴阳怪气地道“那自然不是说我姐姐了,我姐姐拒你的提亲,倘若说她是勾栏里的粉头,魏大哥岂不是连龟公都不如了”
这些人乐得看魏大勇吃瘪,哈哈大笑起来,把魏大勇气得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周宏生道“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牙尖嘴利,看
那挑事的就高声喊了一句“魏大,周家小哥儿可是童生,见县太爷都是不下跪的,你还要打他”
魏大勇哈哈一笑“他见着县太爷是不用跪,可他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太爷。我虽见了太爷要磕头下跪,可我月月都能
周宏生拉下了脸“那是,能够日日月月给太爷磕头,我是没有这个福分的。”说罢,便不再理人,三两下把豆腐都装好,对着众人道“对不住了,今儿豆腐不卖了,我们兄妹做的豆腐不好,改明儿等我娘回来了,诸位再来吧。”
那瞧热闹的婆子笑“不过街坊邻居说几句,怎么还
周宏生充耳不闻,自顾自上了排版,了旗帜,关了大门。
魏大勇见了不觉得扫兴,反而觉得自己压了那姓周的一头,笑起来“他是个夹生饭的性子,不妨事,等以后成了一家人,我自然好
好他。”说着便冲着街坊邻居拱拱手,大步生风的走了。
周宏生关了铺子,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这才端着一大筐豆腐往后院去。
这个小院子,是前面开店,后面住人,也不大,不过五、六间房的样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丫鬟夏荷坐
他咳嗽两声,夏荷这才站起来,见那一筐豆腐“少爷,今儿豆腐没卖完”
周宏生哼一声“不卖了,留下几块儿自己吃,剩下的你送去养济院吧。”
夏荷喔一声“少爷,你去跟小姐说吧,她不吩咐我,我是不敢乱跑出去的。叫我说,给养济院那些老头,还不如给陈婆婆吃。他们本来就是孤苦老人才叫接去养济院的,现如今不过吃饱穿暖一点,往门口外晒太阳,瞧见大姑娘小媳妇儿,还嘴巴上干占便宜呢,真不害臊。”
周宏生没得话说,怏怏道“随便你。”
夏荷哼一声,往前面走了几步,
里面便有女子清脆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了,去吧。”
夏荷便从那筐子里拣出来两块儿豆腐,放
周宏生把小几子上的针线筐挪到一边,见那是绣的一副绣球花的手绢儿,坐了一会儿,便飘起小雨来,他连忙把东西捡进屋内。
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往后面去,走近些,便听得织布机的声音,唧唧复唧唧。
周宏生站定,就见一间大阔屋内摆放了四、五架织机,外头雇佣来的四、五个妇人正
周宏生干巴巴道了一句几位嫂子辛苦了,便往旁边屋子去了,靠河的一边开了个大大的窗户,此
刻叫木头撑起来,便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窗下坐着个绿衣女子,前面是一大架绣架,一旁的屉子上密密麻麻摆满的各色丝线,此刻手上正不停的飞针走线。
这是七月里从南京找来的姐姐,说是周母原先
周宏生还记得那是个下了小雨的晚上,外头咚咚敲门,他
他出门来,刚想问问怎么了,就见周母拉了那姑娘进了房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哭声传出来。
周母哀哀嚎哭了半晌,倒是那姑娘宽慰道“我没事的,现
两个人
周宏生是过继来的,周母夫妻原先
周宏生进来,往凳子上坐着,忽然想起来往年间回乡下祭祖,那些族人的闲言碎语,说周母夫妻两个是
秦舒见他坐着一句话不说,停下针线,往旁边到了杯白开水喝,问“这是怎么了自己兴冲冲的要开铺子卖豆腐,这么会儿又不卖了”
她说话的口音与扬州土生土长的人都不一样,说的是官话雅韵,是自小生
周宏生闷闷道“魏老大又来捣乱了,我听他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生气。”
秦舒抽开屉子,换了个新的顶针,笑笑“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受气的。他说他的,你卖你的豆腐,当没听见就是了。你越
周宏生见她手上功夫不停,脸上淡淡的,道“说我自己也就算了,可是他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往阿姐你身上来,我就一时没忍住。”
秦舒笑笑“这就更加不必了,我自
周宏生叹了口气,问出来“那阿姐
秦舒有些惊讶,他这样好奇,倒不如说明白“我
周宏声闻言瞧着秦舒,难为情道“阿姐,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不过,日后咱们一家人,总不会再叫人欺负你。”
秦舒便道“咱们虽然不是同一个爹娘老子生的,但是都姓周,出自同宗,你过继来,侍候母亲多年,我也只把你当做亲生的兄弟。”
周宏声重重点头,笑起来,带了些孩子气“阿姐,我一定认真念书,以后考了功名,叫旁人都不敢欺负你跟娘。”
他年纪小,不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总做出一个小大人的模样来,说起来
两个人说开了,坐着吃了会儿点心,便见外头周母周大娘打着伞从外头回来。
她这次回乡下穿了一身新做的绸子衣裳,早早买了布料回来,自己新手剪裁的,还往压箱底的箱子里取了二两重的银镯子戴上。
秦舒同周宏生两个人听见响动望出去,就见周大娘
周宏生下了一跳,忙出去扶她“娘,你不是回乡下走亲戚了吗你上哪儿打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