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狸奴,知己
慕时生变了很多。
在负雪城的分开时, 他的状态还没这么差,不过短短几天,身上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头, 血肉像是都要耗干了。
邬识缘几乎能想象到他毒发身亡时的样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慕时生的剧情里, 他没有看到和阙都相关的内容。
“此事说来话长。”
慕时生拢了拢大氅, 邬识缘看到他腰间挂着琉璃坠子, 赫然是他送的那枚,桃花依旧鲜艳,但人却在逐渐枯萎。
分别时遗憾无法再见面,但见了面才发现,还是会遗憾。
接慕时生入宫的不是寻常内侍官,而是在圣上面前伺候的大太监,他提醒道:“慕先生,时辰快要到了。”
慕时生冷冷淡淡地“嗯”了声,转而“看”向邬识缘。
他每次都能准确找到邬识缘的所在。
“你若是不忙, 可否等我一个时辰, 之前说好的酒还没喝, 我请你去阙都的琼露阁。”
他们约的是晚来天欲雪, 阙都有美酒万千, 却没有这一种, 慕时生不过是借着喝酒的由头与他叙旧。
亦或者是另有原因。
无论是何缘由, 邬识缘没有犹豫, 一口答应下来:“好。”
轿子逐渐远去, 邬识缘看了一眼, 慕时生被送去了明安殿,那是星启国君的寝宫。
邬识缘思索二三,对内侍官道:“去九王爷未出宫前住的地方。”
没有出宫立府前, 皇子都有各自的宫殿,九王爷与圣上一母同胞,且是双生子,两人面容相似,感情深厚,就连太后有时都会辨认不清。
此次九王爷也在奇珍鉴赏会上,出事之后,圣上忧心不已,第一时间就将他接入宫中,命太医诊治。
邬识缘是为查明怪事而来,想去九王爷的住处看看也合情理,内侍官没有阻拦。
九王爷住的地方名为安云殿,就在明安殿后,邬识缘到的时候没看到九王爷,宫人说他被圣上召走了。
邬识缘心下了然,慕时生大抵是圣上特地请来为九王爷看病的。
广招天下能人异士不够,还请了江湖第一神医,圣上果然和这个弟弟感情深厚。
邬识缘循着安云殿走了一圈,他是因为神明之泪一时兴起才来王宫的,没有抱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线索,不过是闲逛,装装样子罢了。
免得白来一趟,落下话柄,叫人说他假公济私,不查案子,只顾着四处游玩。
安云殿很大,半个时辰才走遍。
要不说皇族奢靡,吃穿用度皆是上乘,九王爷出宫建府多年,安云殿内仍然没有一丝灰尘,仿佛他一直在这里住着似的,装饰摆设都是如今流行的。
看完里面,邬识缘又来到殿外。
慕时生让他等一个时辰,还早着,邬识缘本来想随意打发时间,没承想走到安云殿后时,神明之泪又毫无征兆的发起烫来。
邬识缘心中一动,连忙拿出八卦盘。
跟着他的内侍官一看他这架势,立马精神抖擞:“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邬识缘没答,紧盯着八卦盘,在指针停下时迅速拿出一张符箓,朝着八卦盘指的方向掷出去。
轻飘飘的一张纸好似一枚飞镖,笔直地钉了出去,穿过亭台水榭,悠长围栏,扎到了实处。
“啊——”
一道惊呼声从符箓飞去的方向传来。
说来也巧,安云殿后就是邬识缘一开始想去的御花园。
“道,道长,可,可是发现了作乱的妖魔鬼怪?”内侍官呆住了。
“去看看便知。”
其实在符箓命中目标的时候,邬识缘就知道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了,他的神识向四周铺开,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又何况是对方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一别多年,再见竟然是这般光景。
“狸美人?!”
和祭酒大人说的一样,十三年前的猫妖混血被送进星启的王宫,成了宫里的妃嫔。
混血种有妖的血统,不容易衰老,就像浮槎小居的掌柜一样,在山沟沟里睡了十多年都没有变老。
猫妖美人的面容无甚变化,但邬识缘看着她,清楚的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她盈盈望来的一眼,没有了从前的向往。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自然没了对这些东西的期待。
符箓贴在她额头上,殷红的朱砂像一道道血痕,缠住她,令她无法动弹。
内侍官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语气沉了几分:“道长,可是有什么问题?”
猫妖美人被送进宫后封了美人,猫又被称狸奴,取了“狸”字,若论身份,一个主子一个仆从,自然是她更尊贵些。
内侍官却很急迫,像是如果她和怪事有关系,不用禀告圣上,直接就能做主叫人抓了她。
事急从权,但邬识缘总觉得内侍官对猫妖美人的态度有点奇怪。
或许不止内侍官。
邬识缘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众人看猫妖美人的眼神或畏惧或嫌恶。
是对妖族混血的不喜?还是另有缘故?
“无事,想来是八卦盘捕捉到了妖气,是我误会了。”邬识缘揭下符箓,微微颔首,“多有得罪,还望娘娘见谅。”
“无妨。”
猫妖美人理了理鬓发,许是方才躲避符箓的缘故,她的发髻散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狼狈。
“道长也是圣上请来驱除邪祟的吗?”
王宫里人尽皆知阙都发生了怪事,九王爷中招,圣上心急如焚,寻医问药不停,又想了其他法子。
其实真正算起来,邬识缘不是第一个进宫查妖邪线索的人。
世家大族私下里会供养修相者为自己所用,他们出钱,遇到事情后就请修相者出手摆平,圣上更是如此,作为王朝之主,身边伺候的人中有一半是高手。
事发之后,王宫就被彻查了一遍,自古以来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之口,最难遮掩的就是流言传闻,所有人都知道有妖邪在阙都里作乱,不少王公贵族,世家纨绔都中了邪。
邬识缘端着八卦盘,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娘身上有妖族血脉,听闻十三年前百花台出现了一个混血种的美人,想来就是娘娘了。”
猫妖美人柔柔一笑,娇滴滴的:“正是本宫。”
看她的反应,似乎不记得他了。
邬识缘没有多言,收起八卦盘和符箓:“不打扰娘娘赏花了。”
秋日的御花园依旧明媚,猫妖美人站在花丛之中,涂着丹蔻的指甲在花瓣上无意识地流连,一掐一扯,一朵花便从枝头坠落,掉进泥土之中。
她突然出声:“道长,你是第一次来王宫吧,你觉得这里繁华吗?”
她记得。
当初他想放了猫妖,对方却说喜欢阙都的繁华,不愿离开。
邬识缘停下脚步,看她的眼神有些许不明。
或许她是怕和阙都的怪事扯上联系,所以不敢表明他们曾经见过,可方才之言,分明话中有话。
“王宫自然繁华,非寻常地方可比。”
她深深看了邬识缘一眼:“夜里的王宫更加繁华,若是道长有机会看到,竟然会为之惊叹。”
邬识缘沉默几秒,离开了御花园。
往宫外走的时候,遇到了从明安殿出来的慕时生,他身旁的青年男子穿着龙袍,正是星启的君主,君成星。
九王爷名为君成辰,两人的名字由“星辰”得来,据说二人降生时是黑夜,天空中有星辰环绕,互不相离。
兄弟俩性格迥异,君成星为人沉稳,登基后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朝臣,为人果决狠厉。
皇子成年后要去封地,据说之前有朝臣上奏,请九王爷离京,被君成星一口否决,之后那人旧事重提,直接被他赐了一百杖,活生生打死了。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提让九王爷去封地的事。
和圣上相比,九王爷君成辰活泼很多,是阙都中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和圣上是兄弟,平日里朝都不上,今儿个在东城流连花丛,招摇过市,明个儿就躲起来面都不露,当属阙都最放肆的人。
君成星眉头紧锁,神色急迫:“神医当真有法子?”
“嗯。”
慕时生拄着手杖,神色淡淡,忽然他偏了偏头,鼻尖微动,准确地“看”向邬识缘的方向。
“神医是在看……”
君成星猛地掐住话头,慕时生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看不到东西,但他行动无碍,偶尔的一些举动总会让人忘了他是瞎子。
他跟着慕时生看过去,面上微讶:“那人是谁?”
身旁侍奉的宫人立马回道:“是受祭酒大人之托前来调查的人。”
“祭酒大人?”君成星大吃一惊,皱眉,“看着像个道士,祭酒大人为何会请他来王宫里调查,难不成王宫里真有邪祟?!”
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查过,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宫人简单说了下信物的事,暗戳戳道:“应当是他自己想来王宫调查,刚才有人来报,他在御花园内遇见了狸美人,差点误打误撞将她当妖邪抓起来。”
“连混血种都认不出来?”君成星皱着眉头下了结论,“又一个招摇撞骗的道士,竟然连祭酒大人都被他诓骗了。”
话音刚落,慕时生就“看”了过来:“圣上慎言。”
君成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慕时生就一句接着一句砸了过来,语气不善:“他可不是什么假道士,他是九霄观的大师兄,放眼天下,便是三岁孩童都知晓他的事迹。”
慕时生冷嗤一声:“我看是祭酒大人诓骗了他才对,不然他才不会管阙都的事。”
君成星脸上讪讪的,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竟然硬生生忍住了被他下了面子的不快。
两人的对话,邬识缘听的一清二楚。
他心思百转千回,越发觉得他和慕时生的关系变了质,先是同病相怜,又是惺惺相惜,慕时生不仅懂他,还出言维护。
世人都说他知交遍天下,但看透宿命后,邬识缘的心境变了又变,如今他愿意用“知己”来形容的人,似乎也唯有慕时生了。
第32章 第 32 章 替换,不舍
君成星对待慕时生很包容, 不像传闻中那个冷厉果决的君主,慕时生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他最后还赔笑, 让人送慕时生出宫。
邬识缘略微惊讶了一下, 不过想到两人刚才说的话, 也能够理解了。
九王爷是幻阵的受害者之一, 以君成星疼爱胞弟的性格,慕时生说他有办法救君成辰,那他肯定会将慕时生当成上宾看待。
只不过没想到他竟能忍到这种地步。
果真是兄弟情深。
邬识缘暗自腹诽,帝王家向来心狠手辣,君成星和君成辰的关系竟然能这么好,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男子有孕是由幻阵引起的,慕时生说他有法子,难不成他知道怎么解开幻阵?
邬识缘心中微动,又想到另一件事。
在原本的剧情里, 慕时生没有去负雪城, 也没有来阙都。
几日前试剑大会结束, 慕时生匆匆离开, 想来应当是因为阙都出事, 被君成星请过来的。
他被拽进阙都这趟浑水里已是意外, 如今慕时生也被扯了进来, 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双手在推动他们两个配角进入原本没有的剧情中。
倘若他能改变成为白月光的宿命, 那慕时生是不是也不会毒发身亡了?
邬识缘忍不住期待起来, 人生能得一知己不易,如果可以,他希望慕时生能好好活下去, 长命百岁。
出宫时慕时生没有坐轿子,两人一起慢慢往外走,慕时生不仅瘦了,体力也变差了,拄着手杖走的很慢。
邬识缘没有催,放慢脚步,配合他的速度:“你是来为九王爷治怪病的吗?”
慕时生“嗯”了声:“男子有孕世间罕见,从苍雪峰上下来我就收到了消息,君成星派人护送我,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负雪城是云合王朝的城镇,距离阙都足足有几千里,慕时生如此憔悴并非只是因为毒素,还有一路奔波劳累的影响。
然而快马加鞭又怎能比过一日千里。
邬识缘啧了声:“早知道你要来阙都就好了。”
“嗯?”
“坐飞舟比马车舒服多了,早知道你要来,我们一道,你也能少吃点苦。”
慕时生哑然,语气变得微妙:“你还要送你那位同门,总归不太方便。”
“他又不是不知道回九霄观的路,自己回去就行了。”邬识缘无所谓道。
和慕时生一起来阙都,他的桃木剑也不会落在飞舟上,他也不用开导兰轻流,生那闲气。
邬识缘又想到这茬。
“看来我在你心里比那位同门要紧。”慕时生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很快活一般。
邬识缘偏过头,他比慕时生高半个头,慕时生今日戴了白绫,两指宽的白绫遮住眼睛,悬在耳朵上,在白绫的映衬下,慕时生红彤彤的耳朵格外明显。
是冻的吗?
邬识缘心里升起一丝异样感觉。
“嗯,你比他重要。”
慕时生的耳朵更红了,连苍白的脸上都透出点绯色,像是涂上了一层薄而浅淡的胭脂。
好像不是冻的。
萦绕在邬识缘心头的异样感觉更重了。
慕时生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你又为何会来阙都?”
“算是……机缘巧合吧,我来找一个答案。”
慕时生微微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邬识缘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相似的宿命,慕时生酷似顾百闻的脸,他对慕时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不想骗他,也不想隐瞒他。
还好慕时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能治好九王爷,是真的吗?”
慕时生怔愣了一瞬,然后邬识缘就看到他的耳朵更红了:“……刚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无端的,邬识缘也有点不自在。
和听相竹夸他的感觉不一样,除了尴尬和不好意思以外,还有点莫名的愉悦。
邬识缘清了清嗓子:“咳咳,看来我在你心里也是个比较重要的朋友。”
“不是比较重要的朋友……”慕时生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邬识缘摸了摸耳朵,他的耳朵大概也像慕时生一样,被“冻”红了。
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发现慕时生不仅反驳了“比较重要”,就连“朋友”二字也被换了种说法。
很重要的人,没有定义关系。
离开王宫后,内侍官不再跟随,但被派来保护慕时生的暗卫还远远跟着。
君成星对慕时生的看重至极,连贴身保护的暗卫都用上了。
邬识缘这才想起之前问的问题,慕时生还没有给他答案:“方才——”
“去琼露阁吗?”慕时生打断了他的话。
邬识缘会意,当即收了话头:“好。”
琼露阁是阙都最大的酒楼,位于东城,与百花台只隔了一条街。以往每到深夜,百花台的悠扬乐曲传遍整条街,琼露阁就会拿出刚启封的新酒,琴音惑人,美酒醉人,琼露阁和百花台并称阙都两大销金窟。
世家纨绔喝酒总爱订琼露阁的最高层,夜晚,可以俯瞰整个东城的灯火。
“就去琼露阁的最高层吧,夜景会很好看的。”和上次吃饭一样,慕时生兴致勃勃的做了决定。
邬识缘没有说他早就上去看过了,早在十三年前,他就在琼露阁的最高层喝过酒,大醉一场,企图摘下天空中高悬的明月与星辰。
那时,在那里,他的确看到了很不错的夜景。
如今再来,心境多少发生了变化。
“不止是负雪城,你好像对阙都的酒楼食肆也很了解。”邬识缘状似随意道。
慕时生频频做出超出剧情内容的事情,令邬识缘不得不怀疑一件事:他能看到宿命,或许慕时生也能看到自己不久就会毒发身亡的结局。
慕时生是否也如他一样,在努力求救?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经常跟我讲他去过的地方,看过的花,吃过的饭菜,喝过的酒……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约定好,有朝一日他给我解了毒,让我看一看大千世界,尝一尝美食佳肴,可惜……”
慕时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可惜我们都失约了。”
他没能解我的毒,我也看不到,尝不到了。
邬识缘心里的怀疑刚冒个头就被兜头而来的一盆冰水砸死了,生出无限的伤感。
“我大限将至,本来还以为又要失约,还好我们又见面了。”说到这里,慕时生的惆怅褪去几分,“若是琼露阁卖晚来天欲雪,就更好了。”
邬识缘的心彻底沉进了冰窖:“凤凰羽也没用吗?”
慕时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很轻地“嗯”了声。
没有用,什么都没用。
他已毒入骨髓,肺腑皆亏,只剩下一条死路。
就算知道了自己的命,也不像他一样有转圜之地,只能等死,等待某一天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邬识缘突然喘不过气来,胸口闷闷的,像春寒料峭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期待中的明媚春日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今日邬识缘和慕时生也上了琼露阁的最高层。
虽然受到怪事的影响,生意没以前红火,但琼露阁的最高层仍旧早早就被人订下了,一看到他们,准确来说是看到慕时生,掌柜就亲自迎了过来,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请他们上楼。
邬识缘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订的位子?”
“不是我订的。”慕时生摸索着,坐在桌前,“应当是在王宫门口的时候,被君成星的人听到了。”
“如此照拂,圣上对九王爷可真够上心的。”
慕时生的表情有点怪,他犹豫了一下,冲邬识缘伸出杯子,趁着邬识缘倒酒的时候小声道:“可有暂时令人听不见我们说话的符箓?”
“一个结界就够了。”
话音刚落,一道结界便悄无声息的笼罩住琼露阁的最高层。
邬识缘给自己也倒了杯酒:“隔墙已无耳,你想同我说什么,都可以说了。”
从慕时生约他喝酒那一刻,他就知道慕时生有话要对他说。
“我觉得君成星不是君成星。”
“嗯?”
邬识缘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眉心一蹙,瞬间明白了一些说不清的矛盾之处。
“所以去奇珍鉴赏会的不是九王爷,而是圣上,如今的圣上是九王爷假扮的?”
这就能说清为什么君成星与传闻中不符了。
“这兄弟俩真是……”邬识缘思索了一下,评价道,“关系挺好。”
堂堂一国之君,王朝之主,竟然会与胞弟交换身份。
“世家子弟怀孕已经使得朝野震惊,若是君主也挺着个大肚子,那星启王朝怕是要彻底乱了。”
“听你这么说,这也算是个好办法?”
邬识缘饮了口酒。
天色渐晚,已近黄昏,漂浮在天空中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红色。
因为喝过酒,慕时生的脸更红了,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几分。
邬识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越发不忍。
一开始他因为慕时生和顾百闻长得像,所以有意无意多加照拂,而今他再看到慕时生,好似剥掉了顾百闻的影子,真正的将这个人当成他的知己,当成他的好友。
他想慕时生长命百岁,与顾百闻无关,不再是爱屋及乌,只是出于对好友的不舍。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他好像在不同的酒里,尝到了同样的遗憾滋味。
邬识缘怔愣失神。
慕时生突然开口:“不是个好办法,此时若是调换身份的事情暴露,那对星启王朝将是更加沉重的打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必定很了解君成星和君成辰,所图也并非小小的阙都,而是整个星启王朝。”
“你不是能治好君成星吗,届时他——”
话音戛然而止,电光石火之间,邬识缘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明:“你说能治好君成星的怪病,是在说谎,你想借机引幕后之人对你出手。”
他直觉,这才是慕时生约他到琼露阁的真正意图。
“为什么?”
慕时生没道理卷入这趟浑水之中,他大可以逍遥自在。
邬识缘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心中笃定:“你在帮我。”
慕时生抿了口酒,唇角微弯,看起来心情很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事了之前,我的安危是不是可以交给你负责了?”
第33章 第 33 章 遗憾,夜会
邬识缘沉默不语。
慕时生以为他生气了, 捏着杯子的手紧了几分:“我并非有意想算计你,只是觉得以你的性格并非真心想插手,你会留下, 定然是祭酒大人手里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轻声道:“我想帮一帮你。”
邬识缘从没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无奈失笑:“就算没有此事, 我也不会对你置之不理。”
从负雪城到阙都, 他拿慕时生当朋友,自然要护对方周全。
华灯初上,从琼露阁向下望去,一盏盏灯连成片,铺开一条长长宽宽的橘红色河流,从阙都东城通向远方坐落的巍峨宫殿,夜色掩映下,王宫如同一头蛰伏的庞然巨兽。
邬识缘眺望着远处:“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继顾百闻之后,慕时生好像成了他生命中第二个变数。
上次是凤凰羽,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邬识缘放下酒杯, 抓住一缕落在手心里的风, 他好像在无形之中摸到了一根线, 一头连着他, 一头飘向未知的前路。途径寻芳镇与一星天时, 这条线缠住他和顾百闻, 如今经过阙都, 线的另一端又系上了慕时生的手腕。
两个变数都成了他无法袖手旁观的存在。
“在离开负雪城之前, 我去喝了晚来天欲雪。”
邬识缘垂下眼帘, 烛火的光芒掉进杯中,随着酒液荡漾,他想起那一夜:“传闻晚来天欲雪中有千万种滋味, 不同的人会喝到不同的味道。”
“你尝到了什么味道?”
“入口轻柔回甘,带着一丝苦味,好像缺了点什么滋味。”
仗着慕时生看不见,邬识缘看向他的眼神放肆,毫无遮掩,仿佛要从他看透他心中所思所想:“他们说这是遗憾的滋味。”
“遗憾……”慕时生轻呼出一口气,酒液在舌面上留下辛辣滋味。
再也不会有一起去喝晚来天欲雪的机会了,怎么不能算是一场遗憾?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虽引为知己,一场酒却喝得很沉闷,寻欢作乐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两人就离开了琼露阁。
“你今日在王宫中可有查到线索?”喉间残留着酒的味道,慕时生的声音带着慵懒的醉意。
“线索嘛,确实查到一点。”
只是还不确定用不用得上。
邬识缘停下脚步,望向王宫的方向。从御花园里离开的时候,猫妖美人说晚上的阙都景色更好,暗示他夜里相见,兴许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是什么?”
“还不清楚,你好奇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
邬识缘搭住他的肩膀,足尖点地,两人的身影迅速向王宫方向略去。
迎面的风吹得慕时生蒙眼的白绫躁动不安,邬识缘按住他的头,眸光朝身后一瞥,一瞬间喷涌的灵力凛冽如刀,穿过黑夜的长街,拦住了身后的尾巴。
人多了,线索就不好寻了。
不过几息之间,邬识缘就带着慕时生降落在万簇花丛之中,混杂的花香冲淡了酒气,但最令慕时生在意的还是带着暖意的绮芳花香气。
沾着邬识缘的体温,像一捧拥住他的火焰,不滚烫,也不伤人。
“这里是……御花园?”他偏了偏头,在浓郁的花香中辨认出一丝特殊气息,“有血的味道。”
“嘘。”
邬识缘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轻轻一推,将他安置在大片花丛之中:“藏好了,别被人发现。”
月光洒满大地,慕时生蹲在花丛之中,仰头看过来,殷红的花朵从脸上划过,邬识缘指尖一错,想起剧情里对他的评价:慕时生是一朵盛开在山谷旷野中的有毒之花。
其实未必要他保护,慕时生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和他的医术同样厉害的,是他的用毒之术。
带慕时生一起见猫妖美人,只是因为慕时生好奇他发现的线索罢了。
猫妖美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她的妖族血脉多一些,自出生开始身体上就保留着猫的特征,比如尾巴,比如毛茸茸的耳朵。
这些外部性征会随着修炼逐渐可控,像掌柜,在化形之后可以完美隐藏尾巴,除非境界高于他,否则不会发现他的混血半妖身份。
在百花台的时候,猫妖美人还无法隐藏耳朵和尾巴,但现在,她的尾巴和耳朵不见了。
邬识缘若有所思:“你找我来有何事?”
“求道长救我。”她“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头上的珠钗晃了晃,眼泪就颗颗滚落下来,泣不成声,“我自入宫以来,遭受了无数的屈辱折磨,每到晚上,圣上就召我入宫侍寝……呜呜,他就是个变态,手段残忍,每每都要了我半条命……”
“……”
邬识缘万万没想到猫妖美人找他过来,说的是闺房中事。
他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他带着慕时生听的是这种“线索”,邬识缘就一阵窒息:“这……我,你,床帏之事旁人如何插手,恕我无能为力。”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先起来再说。”
猫妖美人不为所动,仍旧跪在他面前:“道长误会了,若是单纯的床事,我又怎会……”
她哀叹连连,竟一把将衣襟扯开,拉下肩头,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求道长救我,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
她身上的伤是一道道叠加的,颜色不一,一看就是被打了很多次,没破皮,只是青青紫紫,看起来好不可怜。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已经愈合的疤痕,有的是长长一道,有的短而圆钝,是不同工具造成的。
邬识缘突然想到什么,眉宇间绽开丝丝冷意:“那你的耳朵……”
猫妖美人顿时泪如雨下,她撩开鬓发,露出一道两指长的疤痕,像是被利器割开过,不过已经愈合了:“我进宫后没多久,就被割掉了尾巴和耳朵。”
“十三年前,道长问我想不想离开,我贪慕此处的繁华与富足生活,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如今我已知错,还望道长救我脱离苦海。”
“你先把衣服穿好,起来再说。”
“道长不答应,我就不起。”
邬识缘的视线掠过她,看向远处灯火绰绰的安云殿:“此地是星启王宫,帝王居所,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就算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你也逃不出阙都。”
“如今的你是狸美人,而非当初那个被关在百花台里的混血猫妖了,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
“变了……”她喃喃低语,眼里蓄满了泪,“那道长你呢,也变了吗?”
变了吗?
变了吧。
如今的他不再意气风发,没有少年时的轻狂肆意,他行事会多加思索,而非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倘若是十三年前的他,定然会凭一腔热血把人带出王宫,天涯海角任她去闯,让她脱离这宫墙囚笼。
可现在的他会冷静思考,会想猫妖为何求他,会想他带猫妖离开,会引发什么后果,会想这样做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
或许他真的变了,他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不再自负的认为自己能够负担起别人的人生。
邬识缘收回视线,看向她因为割掉耳朵而留下的伤口:“我确实变了。”
“所以道长是不愿意带我离开这座吃人的王宫吗?”
“不是我不愿意带你离开,而是你不能离开,不该离开。”
话音刚落,邬识缘便夹起一张符箓,直冲她眉心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泣泪如雨的猫妖竟然躲开了符箓,丝丝妖力流泻出来,只听得“滋啦”一声,符箓烧成了灰烬。
猫妖在骗他,能毁掉他的符箓,猫妖压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邬识缘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意外:“你故意引我来此处,只是想借我离开王宫。”
重重高墙,重兵把守,不乏八品九品的修相者,就算猫妖有点本事,也绝对逃不出去。
所以她盯上了邬识缘,盯上了这个十三年前对她动了恻隐之心的道士。
邬识缘一抬手,又是几张符箓,赤光大盛,他拿出八卦盘,指针直直地指向猫妖。
他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从容地叙述着自己的推测,像是压根不担心猫妖会趁机逃掉。
“你身上的妖气很淡,要做到这一点,要么你的修为超过我,让我无法察觉你的妖气,要么就是你抛弃了身上那一半属于妖的血脉。”
前者自然是不可能的。
“混血种舍弃妖族血脉会沦为普通人,你的耳朵和尾巴也没了,无法继续修炼,但你却有妖力。”邬识缘步步紧逼,符箓将猫妖困在中间,他沉声命令道,“告诉我原因。”
境界差距太大,猫妖美人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挣扎:“道长若是好奇,不如自己猜一猜,反正普通人想要修炼不过只有几种法子罢了。”
邬识缘的脸色沉下来,他想起慕时生说闻到了血的味道。
君成星“怀孕”已有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在此时暴露身份。
至于假扮君成星的君成辰,且不说这三千后宫佳丽名义上算是他的嫂嫂,就算他不介意,君成辰此刻也没有心思玩乐,他一心只想着救君成星。
半个多月,足够猫妖美人把伤养好,所以血腥气的来源不是她身上的伤。
邬识缘深吸一口气,除了满园的花香,他什么都没闻到。
可慕时生闻到了。
比慕时生更值得信任的,是慕时生的鼻子。
邬识缘不得不朝最坏的方向思考:“你杀了人。”
猫妖没有灵相,失去了尾巴和耳朵后,她再想修炼,就只能用邪魔外道的法子,比如食用人心。
邬识缘的脸色沉了下去,猫妖的妖力如此强盛,手上沾的血必定不少:“你若从实招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杀人取心,罪不容诛。
“邬识缘,你在九霄观逍遥自在,何必要蹚阙都的浑水,何必非要与我过不去?!”
邬识缘面如寒霜:“所以,你承认自己犯下滔天罪孽了?”
“事到如今,我承不承认还有什么用?”猫妖美人嗤笑一声,“你是九品高手,从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若说她之前还抱着离开王宫的期待,那在邬识缘出现后,她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像蒙混其他人一样骗过他了。
兵行险招,她借十三年前的旧事相邀,若是能够瞒天过海,借邬识缘之手离开王宫,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她赌输了,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哪里露了马脚。
“哈哈哈哈……”
猫妖美人没忍住笑了起来,她表情狰狞,头顶冒出一双血红的耳朵,身后长出一根颜色相近的尾巴,只不过上面缭绕着黑沉的气息。
“我杀了很多人,宫女,太监,所有欺侮过我的人……这王宫就是个吃人的怪物,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没人会在意……”
她哈哈大笑,形容癫狂:“我挖出了他们的心,一口一口吃了下去,然后我的耳朵和尾巴就重新长了出来。”
“再没有人敢欺负我,欺负我的人都被我杀了哈哈哈哈……”
符箓一张张炸开,诡异的妖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邬识缘脸色大变,第一时间将躲在花丛里的慕时生拉到怀里。
这不是猫妖能做到的事情。
“邬识缘,你不放过我,那就跟我一起死!”
那妖火仿佛能吞噬一切,将整个御花园包围起来,很快火就烧到了猫妖的身上,她没有逃,也没有挣扎,眼瞳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
“没事,我马上带你离开。”邬识缘安抚道。
慕时生死死地箍住他的手,仰起头,一点火星落在白绫上,很快他的脸上都没有遮蔽物了,一双空洞的,血淋淋的眼窝露了出来。
邬识缘浑身一震,仿佛被摄魂夺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走了。
“为什么要离开?”
他扬起笑,灿烂明媚,不像慕时生,分明更像顾百闻。
邬识缘指尖发颤,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亲昵地撒娇:“师兄,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第34章 第 34 章 叫水,春宵
“师兄, 师兄,师兄……”
这两个字就像一道魔咒,将邬识缘困在他和顾百闻的过去里。
“我死了, 死的好惨, 师兄为什么不陪我一起死?”
“师兄, 你应该一直陪着我才对, 我好怕,我不想一个人死,你陪我好不好,你陪我一起死。”
“师兄……”
甜蜜的语调像一条蛇,吐出黏腻的信子,搔得邬识缘耳廓发痒,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一开始重启的时候,他还经常能梦到顾百闻,梦里他一声声喊师兄, 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可慢慢的连梦都没了, 顾百闻喊的师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久得他不忍心打碎虚假的幻影, 想多听几声。
“师兄, 陪我去死吧。”
不一样, 不一样, 虽然声音没有错, 但顾百闻永远不会对他说这种话。
一直以来, 他都知道顾百闻带着秘密来到他身边,带他抢夺寻芳镇的机缘,让他将神明之泪抢到手……顾百闻一直在“逼”他偏离剧情, 他知道顾百闻也想改变他必死的结局。
他不知道顾百闻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顾百闻来到他身边是想要他活下去。
三年之约是冲动,也是他犹豫了很久的结果。
耳边这道声音,眼前这个人,都是假的,邬识缘的胸腔里窜上一股难熄的怒火。
他咬紧了牙:“你怎么敢,怎么敢!”
字字狠绝,句句难掩沉怒。
无数把剑从天而降,汹涌的灵力摧枯拉朽一般,将方圆百里绞成碎片,万千把剑朝着满脸惊恐的猫妖飞了过去,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扎成了刺猬。
邬识缘闭上眼睛,抖着手,将一把剑刺入了怀中人的胸口。
“师兄……”
纵然知道是假的,下手的时候还是会不忍,邬识缘呼出一口气,猖獗的妖火竟如潮水一般散去,仿佛打碎了镜子,烧干了一池水,镜花水月转瞬间化为泡影。
御花园内夜色正好。
怀中的人早已消失不见,邬识缘低下头,看着没有沾上一丝血迹的掌心,怔愣失神。太真实了,他怀里仿佛还残留着顾百闻的温度。
这就是百花台内设下的幻阵,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可窥人内心。
他一直对顾百闻的死耿耿于怀,并且对此心存愧疚,所以他看到了顾百闻回到他面前,顾百闻要他陪他一起死。
但有一点邬识缘想不明白,他应该看到仍是少年的顾百闻唤他师兄,为何最后会是慕时生站在他面前,要他殉情?
他分得清顾百闻和慕时生,但在幻阵里,顾百闻和慕时生变成了一个人。
“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邬识缘的思绪,他循声看过去,慕时生站在不远处,猫妖美人倒在他脚边抽搐,眼球暴突,她掐着自己的脖子,痛不欲生地蜷缩成一团。
慕时生解释道:“我只下了一点毒,吊着她一口气,我不让她死的话,她绝对死不了。”
邬识缘来不及询问太多,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和慕时生一起,将抽搐的猫妖美人一同带出了王宫。
回到客栈,猫妖美人已经在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抓出无数道血痕,猫的指甲尖利,很快她脸上就没有一块好皮了,血淋淋的,在烛光下狰狞可怖。
唯独一双眼睛还完好,里面填满了恐惧,她心心念念想要离开王宫,真被带出来了,又浑身瑟缩,惊骇不已。
和她截然不同的是慕时生,他问都没问邬识缘将他带到了哪里,摸索了一下,在桌边坐下,还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之后,才慢吞吞道:“方才吓到我了,怕你出事,我才不得不给她下毒。”
邬识缘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陷入幻阵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中招了。
想来他能轻而易举逃出幻阵,还要感谢慕时生对猫妖下了毒。
邬识缘看了慕时生一眼,受幻阵的影响,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慕时生:“那水凉了,我去叫伙计送壶热的过来。”
“不用,一样喝。”
邬识缘执意要去:“等我一会儿。”
他有很多事想问慕时生,正好趁着下楼的时候想想怎么开口。
出门撞见了三诗观的小师妹,夜半三更,她瞪着一双锃光瓦亮的眼睛,手上正拎着一团模糊的鬼:“晚上好。”
“……晚上好,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小师妹言简意赅道:“抓鬼。”
她看着邬识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百花台回来后,大师兄就忙于破解幻阵,师姐觉得今日没能帮上太大的忙,继续修习显影术去了,我和师弟师兄三人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只好去城外的坟地逛了一圈。”
“……”
夜半三更,坟地抓鬼,真是好消遣。
邬识缘看了看她手上的战利鬼,心生敬佩:“不愧是你,不愧是你们。”
他对三诗观众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可惜收获不大,这王城里人多,鬼却少得可怜,我绕着城西那座山抓了一圈,最后才在山脚下抓到这么一只。”
对此,小师妹深表遗憾。
“城西的山?”邬识缘皱了下眉头,“可是山顶遍布赤旗,坟地里处处白幡?”
“你怎么知道?!”
小师妹大吃一惊:“九霄观已经到了算无遗策的程度了吗?”
邬识缘哭笑不得,解释道:“城西那座山是皇陵,赤旗是皇族象征,每逢九月,都要祭祀先祖亡灵,整个阙都都会挂满白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没什么鬼。”
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又有什么可怨的。
小师妹啧啧感慨,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还没休息?”
鬼常在夜间作乱,他们熬习惯了,夜里反而会更有精神些。
邬识缘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房门就打开了,慕时生的语气低低的,听起来有点委屈:“我等了许久不见你回来。”
他从邬识缘的房间里出来,大氅胡乱的披在身上,身形单薄消瘦,从王宫出来太过匆忙,簪起的头发散了大半,看起来颇为狼狈。
“这客栈叫个水如此麻烦吗?”
“叫水?!”
小师妹瞪圆了眼睛,她看看慕时生,又看看邬识缘,倒吸一口凉气:“嘶。”
半晌,又倒吸一口凉气。
嘶嘶几声,吸得邬识缘忍不住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慕时生很快就挑开了话题,“看”向小师妹:“这位是?”
“我是三诗观的弟子,刚抓鬼回来,纯粹偶遇,和邬道长今天刚认识,没有其他关系。”她一口气吐出一大串,三诗观除了抓鬼,大概还练过嘴皮子和肺活量。
“那什么打扰你们了,我现在就走,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继续,继续哈。”
小师妹抓着鬼蹭一下就溜了,留下邬识缘和慕时生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半晌,慕时生轻笑了声:“春宵一刻……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邬识缘醍醐灌顶。
热水是邬识缘自己拎上来的,他在楼下做了半天心理准备,他一直将慕时生当成知己看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经过小师妹这么一说,方才觉出他和慕时生似乎过于亲近了。
慕时生捧着杯子,乖乖等他倒热水,邬识缘沉吟片刻,斟酌道:“方才之事,我会去解释清楚的,你莫要介怀。”
慕时生喝了口热水:“无妨,小姑娘随口说的玩笑话罢了,难道你当真了?”
……这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
不过慕时生看起来并没有不悦,邬识缘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怎么识破猫妖诡计的?”慕时生好奇地问道。
邬识缘动作一顿:“直觉。”
猫妖泣泪如雨,哭着求他救救她,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问题,是神明之泪给了他提示。
从他拿到神明之泪开始,珠子一共发过四次烫:
第一次,在祭神殿内,祭酒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出手相助,神明之泪暗示他答应。
第二次,在离开百花台后,神明之泪给他指了去王宫的路。
第三次,在安云殿后,神明之泪促使他和猫妖在御花园中相见。
第四次,便是刚刚猫妖哭诉哀求时,神明之泪无缘无故发烫,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没想到出手一诈,就诈出了猫妖心怀叵测。
邬识缘眯了眯眼睛,迄今为止,神明之泪已经给过他四次提示了。
“你如何发现我中了她的诡计?”
慕时生看不见,邬识缘没有瞎过,他对慕时生敏锐的判断充满了好奇。
“她一来,我就闻到了血的味道,没把她当成善茬。”慕时生捧着杯子,一杯热水灌下去,脸色红润了些,“我听你拒绝了她,就猜到她要使坏。”
所以他一把毒药下去,直接把猫妖放倒了。
邬识缘对药杀谷七步杀一人的传闻有了实感。
“我方才陷入了幻阵。”
陷入幻阵之后,旁人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真与假交织在一起,当阵中人逐渐模糊现实与假象,假的就会慢慢变成真的。
他是修相者,境界又高,加之之前查到了幻阵,自然很容易就识破了真假。
慕时生和他里外下手,双管齐下,幻阵在他身上应验的时间左右不过十几秒钟,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但参加奇珍鉴赏会的人不同,他们没有能力反抗,分不出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布阵人只需要种下一个小小的念头,一夜睡醒,这个念头就会生根发芽,在他们的肚子里长出一个“孩子”。
只是邬识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幻阵是在百花台布下的,还未波及到王宫,为何他会在御花园里中招?
邬识缘转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到了猫妖身上:“你可有什么毒,能叫人说出真话?”
“有倒是有,不过用毒会不会太麻烦了点。”慕时生发出真诚的疑问,“你们九霄观里就没有什么搜魂的术法吗?直接看看她心中所想,岂不更方便。”
邬识缘愣住,邬识缘沉默,邬识缘恍然大悟。
半夜三更不睡觉,果然容易犯蠢。
第35章 第 35 章 接生,祭品
搜魂术比显影术麻烦一点, 不过对邬识缘而言并不算问题,他双手结印,抽出了猫妖美人的魂魄。
她的魂魄遭到了严重的侵蚀, 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包裹, 整道魂魄几乎都被染成了黑色, 像一个黑漆漆的墨团。
肮脏, 污浊,令人作呕。
恶妖犯下杀孽后会背负血债,这是永恒的烙印,无法剥离,无法消除,会一辈子缠在她的妖魂上,直到魂飞魄散,亦或者是罪孽赎清,魂魄被涤荡干净。
从猫妖美人的魂魄来看, 她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远远超过邬识缘的想象。
以至于邬识缘看到她的魂魄后, 眉心狠狠一跳, 谨慎探入妖魂的灵力倏地加重, 昏死过去的猫妖本能地惨叫出声。
叫声尖利, 好在他提前在房间里布下了结界, 声音不会传出去。
邬识缘下意识往慕时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见他神色不变, 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心定了定。
虽说药杀谷医毒双修,但到底医者仁心,他怕慕时生觉得他和不分青红皂白, 主张杀尽妖族的修相者一样。
江湖广阔,若是意见相左,分道扬镳就是,只当萍水相逢一场。
可他偏不愿意和慕时生走到那一步。
在猫妖的魂魄里找到了和幻阵相关的信息,但和邬识缘一开始猜的一样,线索很零碎,断断续续的串联不起来。
猫妖不是真正的凶手,起码不是她在百花台布下的幻阵。
可为何她能够启动幻阵?
邬识缘想不通,只好重新搜查猫妖的魂魄,期望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他的灵力澄澈纯净,没有一丝杂质,天生克制妖族,尤其是恶妖。在搜魂的过程中,猫妖魂魄上的杂质被灵力“洗”干净了些许,露出原本的面貌。
一只身形细长的小猫。
混血种大多强大,猫妖是其中的例外,她从小就因为美貌被人抓住,辗转流离,直到入了阙都才过上好日子。
或许也算不上好日子。
猫妖说她受尽折磨与侮辱,这一点并非撒谎,自从她入宫以来,无论是君成星还是宫人,他们从未正眼看过她。
在她的记忆里,有三分之二都是鞭打折辱,她身上的伤并非弄虚作假,都是被君成星打的。
当今圣上癖好特殊,别个是雨露均沾,他是刀蜡鞭刑,因而后宫妃嫔众多,却无人敢与他亲近,至今都没有诞下皇子和皇女。
和其他妃嫔不同,猫妖的混血血脉使得她在宫中受到的折磨更多,她的脸仍旧如十三年前一样美,但她的身体和心已经在她期望的繁华生活中变得千疮百孔了。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
或许是寒冬腊月被剥去衣裳锁在殿外时,或许是饿得跪地哀求却无人应答时,又或者是被一刀刀割掉耳朵和尾巴,剖去半身妖族血脉,无法再青春永驻时。
她如同恶鬼一般从地狱里爬出来,用爪子撕开一具具身体,从胸腔里挖出他们的心脏。
她感到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冰冷的身子逐渐回暖。
然后她成了狸美人。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但好歹有了位分,没有宫人再敢明目张胆的欺侮她。
邬识缘心情复杂,他竟有些感同身受,如果让他经历猫妖所经历的事情,他也会心生恨意,疯狂报复。
无不无辜是一件无法准确衡量的事情,每个人的道德标准不同,评判结果也有出入。
他只知道如果是他,不会将手捅进无辜之人的胸膛。
被猫妖挖心的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十多年,一百多个月,每月都会有一个人悄悄死掉,被她毁尸灭迹。
这些人有大半都不曾伤害过猫妖,只是因为她饿了,想吃心脏,所以那些人就被她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
“你会同情她吗?”
从搜魂开始,慕时生说了第一句话。
邬识缘放下手,看着因为魂魄被反复搜寻拉扯,蜷缩在地上的猫妖美人,冷静,又冷淡:“不会。”
他可以理解猫妖美人的做法,但他接受不了,如今是她自食恶果。
“她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她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沾着鲜血,她赎不清自己的罪孽。”
她选了这条路,她不值得别人的同情。
邬识缘将搜魂结果告诉了慕时生,同时也将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你说有法子救君成星,可是能够解开幻阵?”
就这么一句话,邬识缘惦记了好几个时辰。
慕时生突然想到,如果有朝一日他骗了邬识缘,邬识缘这么爱记仇,记性又好,会原谅他吗?
他攥紧了杯子,水还剩浅浅一个底,但已经凉透了:“我解不开。”
他开口,嗓音也是凉的,听起来有些干涩。
“当时君成辰问我有没有法子,我说是,并非是我能够救君成星,救‘怀孕’的男子们。”
慕时生放下杯子,慢条斯理道:“我有很多种毒,都可以在须臾之间要他们性命。”
“……”
这也算法子?!
邬识缘脸都绿了,合着把“怀孕”的男人都杀光,男子有孕的事就不存在了呗。
邬识缘的沉默震耳欲聋。
慕时生勾了勾唇角,莞尔一笑:“逗你的,下毒只是下策。”
“那上策是什么?”
邬识缘一脸狐疑,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慕时生的鬼话了。
“上策很简单。”慕时生摸索了一下,捉住他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冰凉刺骨,邬识缘整个人都绷紧了,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慕时生拉着他,让他俯下身,语气很轻,带着一丝孩子气般的幸灾乐祸:“上策就是,让他们生!”
邬识缘:“……”
邬识缘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慕时生,他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你,你干什么?”
邬识缘从来没见过他紧张的样子,觉得新奇,挑了挑眉:“我试试你是不是发烧了,竟然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既然是受幻阵影响怀了孕,那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走过生产的流程,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我的办法只有这两种,要么死,要么生。”
邬识缘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真诚发问:“怎么生?”
这又不是女子怀孕,找接生婆来,把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就行了。
这他爹的!生不生的下来还两说,就算能生,谁知道生出来的会是什么鬼东西。
“要生的话,谁帮他们接生?”
寻常医师可做不到这一点。
慕时生浑不在意,还有心情开玩笑:“在下不才,接生的经验很丰富。”
本来在说破阵的事,闻言,邬识缘不由得好奇起来:“药杀谷方圆百里内没有人烟,谁会特地跑去找你接生?”
“没有人,又不是没有其他活物,我帮母狼接过生,也帮蛇孵过蛋,难不成那群纨绔子弟比它们还难伺候吗?”
邬识缘沉默半晌,默默在心里冲他竖起大拇指。
第二天一早,邬识缘就将猫妖的事告诉相竹等人了,包括他和猫妖十三年前的渊源。
六个道士一桌坐不下,伙计特地帮忙拼了桌。
小师妹:“原来不是约会,你昨晚是去抓猫妖了啊。”
约会?什么约会?
邬识缘一头雾水。
小师弟和另一位师弟的反应跟小师妹差不多,三人是半夜捉鬼组,坐在一起。
邬识缘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尴尬中夹杂着一丝疑惑,疑惑中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在留守的两个人正常很多,一个练了一晚上显影术,神色困倦,眼底一片乌青。
“师兄,这是你要的东西。”
她拿出一沓纸,上面都是根据显影术绘制的场景。
相竹抽出其中一张:“昨晚我有点收获,你们看这些宝物摆放的位置。”
总共十个风水台,上面摆了六件宝物,按照大多数人的摆放习惯,这六件宝物应该依次排开,但在奇珍鉴赏会当晚,这六件宝物是间隔摆放的。
相竹指着最中间空着的风水台:“这里位置很好,正对着观众席,按理来说,不应该空着。”
“可能是随便摆的?空着就空着,有什么问题?”小师弟挠挠头。
其他人也想不通,脸上是明晃晃的疑惑。
电光石火之间,邬识缘的脑海中闪过什么,他没有抓住。
但是没关系,他直觉相竹会给他答案。
“我总觉得东西的摆放有问题,可想了一晚上都没有头绪,直到邬道友提醒了我。”相竹的眼底闪烁着兴奋的火焰,神色激动,“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我猜这些奇珍异宝并非是简单的鉴赏之用,它们还是组成幻阵的祭品,是支撑幻阵的基础。”
法阵有阵眼,在阵眼上放置相应的东西才可以开启法阵,寻常法阵忌讳不多,像邬识缘最常用五色令旗作为阵眼。
可如果是一些比较大,比较困难的法阵,用来镇压阵眼的东西也比较苛刻。
毫无疑问,百花台里摆下的幻阵属于后者。
“邬道友,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那只猫妖被摆放在什么位置?”
邬识缘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明白了相竹的意思。
当年他和祭酒大人站在高处,俯瞰着百花台内的拍卖,他记得那一次风水台摆开,猫妖被放置在——
“中间。”
邬识缘深吸一口气,许多疑惑的事情,随着相竹的发现,全都解开了。
“猫妖被放在中间,她是幻阵的祭品,也是阵眼之一。”
“准确来说,她是这个法阵里最重要的一环。”
四目相对,邬识缘和相竹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这个幻阵并非开始于半月前,而是从十三年前就摆下了。”
第36章 第 36 章 情债,同心
慕时生还在楼上, 昨晚甩掉了君成辰派来的尾巴,邬识缘有意不让他露面,以免多生事端。
“你的意思是, 阙都的阴谋开始于十三年前?”
慕时生坐在窗边, 听邬识缘把他和相竹的猜测说了一遍, 喃喃低语:“如此这番, 倒是出乎意料。”
“眼下还不能下定论,一切都建立在相竹对幻阵的推测上。”
邬识缘捏了捏眉心,怪不得祭酒大人千方百计让他留下,倘若幕后之人筹谋了十多年,那就不是普通的道士和尚能解决的了。
只是他又有疑问,一切开始于十三年前的猫妖拍卖,那祭酒大人当初为什么要阻止他将猫妖带走?
又为何要说模棱两可的话引他再度回来?
说不通,想不明白,好似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推动一切, 不仅仅是他, 就连祭酒大人也被算计了。
“相竹他们已经去查查百花台之前的拍卖和鉴赏会了, 如果另外三件宝物能和剩下的三个风水台对上号, 祭品一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无论对得上对不上, 现在都要开始准备破除幻阵。
邬识缘收紧掌心, 他早上去看了一下, 幻阵还没有波及到百花台以外, 昨晚在御花园里遇到的可能不是幻阵, 而是由猫妖引发的效果。
“你之前说的接生, 有几分把握?”邬识缘声音发沉。
如果到最后都没有找到破除幻阵的办法,就只能用这种法子保住中招之人的性命了。
一国之君,勋贵子弟, 这些人出了事,阙都会大乱的。
星启王朝也会掀起轩然大波。
千百年来,星启与云合相互制衡,一直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平衡一旦被打破,战火纷飞,遭殃的一定是两国百姓。
这场阴谋牵涉范围太广,怪不得祭酒大人说会影响到星启的国祚运势。
邬识缘罕见的迟疑起来,慕时生迟迟没有回答有多大把握,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偏颇,不将慕时生拉入这场阴谋的念头占了上风:“你想回药杀谷吗?”
慕时生正在思考,闻言愣了一下:“嗯?”
“阙都与药杀谷相距甚远,如果坐马车的话,要走五六天,但御剑的话只需半日。”点到为止,邬识缘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慕时生的话,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成年人连选择都是体面的。
慕时生确实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过没有领情,不体面地问道:“你要送我回药杀谷,不用我帮忙接生了吗?”
很直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邬识缘噎住:“……你不是把握不大吗?”
“谁说我把握不大了?”
确实没说,你只是闭而不语。
慕时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无奈:“我刚才是在想帮了你的忙,该讨什么报酬,金银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想要点能一直带着的东西。”
他的指尖抚过腰间的桃花琉璃,邬识缘仓皇偏开头,摸了摸耳朵。
耳坠的影子投在地上,邬识缘看着流苏摇曳,突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把食梦貘给放出来了。
食梦貘也很听话,待在耳坠里,不像之前一样神出鬼没,常常溜出来。
“可我转念一想,你也是被牵扯进来的,我向你讨人情,你岂不是出人又出力,平白便宜了祭神殿里那老头。”
慕时生啧啧,对祭酒大人丝毫没有敬佩的意思。
对君成辰冷言冷语,不把祭酒大人放在眼里,此前在试剑大会上也没给负雪城和其他江湖剑道高手好脸色,果真应了一句话:在医者眼里,众生平等。
邬识缘越发感觉到慕时生对待他时的不同。
“你有想要的东西同我说就是了,不必提人情报酬。”
“果真如传闻一样,九霄观的邬识缘不拘小节,对知交朋友有求必应。”慕时生撑着额角,被窗纸过滤的阳光柔和,落在他身上星星点点,像撒了一把金粉。
“想来在你眼中,我也能算好友了。”
邬识缘看不到他藏在白绫下的眼睛,但能想象出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弯出怎样的弧度。
心神恍惚的一瞬间,窗前坐着的慕时生和他在幻阵中看到的人重合起来。
邬识缘呼吸一窒,心里生出荒唐的猜想:“不止好友。”
“不止……”慕时生张了张嘴,又抿上,他收起手,腰背挺得更直,像一张绷紧的弓,连声音都绷住了,“此话何解?”
不止是好友,还是什么?
比好友更亲密的是……
慕时生的呼吸乱了节奏,他心中有欢喜的猜测,但也知道邬识缘的答案不会和他猜的一样。
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瞎子“对视”许久,空气凝滞,直到门外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敲响,房间里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我去开门。”邬识缘说了一句,匆匆起身。
慕时生绷紧的肩背放松下来,他默默低下头,俯下身,将脸埋在胳膊里。
热度顺着血液流淌,薄薄的耳廓被阳光照透,越来越红。
他不知道邬识缘作何解,他只知道相思无解。
来的是相竹,一见到邬识缘就急促道:“我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去查过了,百花台在这十三年里只将风水台摆出来过三次:一次是十三年前拍卖猫妖;一次是半月前的奇珍鉴赏会;还有一次在三年前,圣上立后,普天同庆,百花台的红烛亮了彻夜,众人齐聚,一睹三盆奇花异草的风采。”
据说那一夜花香飘遍阙都,时至今日,提起来仍然家喻户晓。
这也是他们能这么快查到的原因。
“那三盆花木分别是并蒂双姝,相思种,萤日草,它们放置的地方正是风水台剩下的三个位置。”
和他们猜的一样。
邬识缘的眉眼压沉:“你先去一趟祭神殿,将这些事告诉祭酒大人,让他将‘怀孕’的男人聚集在一起。”
“那你呢?”
“我去找齐十件宝物,然后和神医一道过去,为他们接生。”
“哦哦,好,我这就……接生?!”相竹惊呼出声。
他看到邬识缘身后一闪而过的衣角,今天凌晨的时候,小师妹嚷嚷的话在脑海中闪过,同榻而眠,同床共枕,同甘共苦,同气连枝……
白绫覆眼,病弱消沉,江湖之上符合描述的神医只有一个,出自药杀谷。
相竹僵硬地转身,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同手同脚了。
关上门,邬识缘打算带慕时生一起。
奇珍鉴赏会的六件宝物都放在百花台的私库里,猫妖已经被抓,如今只需要找到那三盆花木。
没有线索,只能确定它们仍然作为祭品被好好保管着。
邬识缘盯上了慕时生,准确来说是盯上了慕时生的鼻子,花木的味道,没人比他更清楚。
慕时生换了身衣裳,重新戴上斗笠。
近日来进城的江湖人士多,这种打扮稀松平常,没有白绫惹眼,走在路上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并蒂双姝,是咏蝶岛上的奇花,由爱人的心头血浇灌而成,世间称其为求而不得之花。”
“相思种,哭断肠,据说是一女子被辜负后,眼泪流干,流出的血泪所化。”
萤日草就不必说了,邬识缘也种过,还种出了果子。
“三盆花木皆与风月情爱有关,你觉得是巧合,还是布阵之人有意为之?”
邬识缘眉心紧蹙,隐隐觉得这三盆花木是一个突破口。
“你的意思是,布阵之人受了情伤,所以才布下幻阵,搅动阙都风云?”慕时生思忖片刻,眼赞同道,“不无道理,搜寻奇珍异宝虽然不容易,但也不必拖十多年,倘若真是情债,那从猫妖开始,三次布阵的时机点或许是线索。”
“第一次是百花台重开,拍卖猫妖美人,你当时在阙都,可还记得发生过什么情情爱爱的大事?”
邬识缘思索了一下,道:“当时我游历天下,正值君主登基不久,与情爱有关的大事,选妃值得一提。”
当时正逢君主登基,百官进言,普罗天下美人充盈后宫。
捉住猫妖美人的人正是为了此事进京,想拿她换取赏赐。
有如猫妖美人一般的姑娘想入宫,也有一些姑娘心有所属,不愿意参加选妃,却被强行送入宫中,由此欠下的风月情债数不胜数。
要从中挑出一段的话,并非易事。
但和其他两次布阵的时间点联系起来,就很容易发现线索。
“十三年前是选妃,三年前是立后,这情债八成与宫里那位脱不了干系。”
布阵之人是冲着君成星去的。
慕时生的想法与他一样:“不知道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九月是星启皇族的祭祀月,没有封妃,没有大行赏赐,是什么刺激了幕后的布阵人,让他不再犹豫,一次性拿出六件宝物,完成幻阵?
这个答案只能去王宫里找。
邬识缘有预感,不仅是答案,还有那三盆被藏起来的花木,全都在王宫里。
“等下进宫,我去见君成星,先拿他练练手,顺便问问他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慕时生揉了揉手腕,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个针包。
“我和你一起去。”
如果对方是冲着君成星去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对他下手。
邬识缘拿出一道隐身符箓贴在自己身上,划破指尖,在他耳后轻点,画了一个纹样:“这是灵音符,届时我跟在你身边,我们就可以在用灵力沟通了。”
淡淡的血腥气涌入鼻尖,慕时生浑身一顿,耳后的一小块皮肤像被火烧了一样,烫得他呼吸都乱了几分。
“灵音符吗?”
传信用的符,为何他感觉像被烙印了一样。
慕时生微微低着头,露出的耳根绯红一片,邬识缘正准备在他另一只耳朵后如法炮制,猝不及防,心湖生出涟漪,被压下的猜想卷土重来。
他眸光转深,突然起了别的心思。
指尖稍顿,在慕时生的右耳上画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符箓纹样。
——同心。
同心符,可窥对方心中所想。
落笔而成的一瞬间,慕时生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涌入了邬识缘的识海当中。
第37章 第 37 章 心声,副本
【好烫。】
【香香的, 怎么连血都是香的?】
【想抱一下,想亲一口。】
【好想一口吃掉他。】
仿佛一道惊雷砸下来,邬识缘大脑宕机, 像被烫到了一般, 收回手。
以血迹勾画的符箓隐在耳后, 随着慕时生抬起头, 露出些许端倪。
“好了吗?”
慕时生问的很冷淡,面无表情,让人没办法把那些声音和他联系到一起。
邬识缘的第一反应是同心符出问题了,他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讷讷退开:“好了。”
方才那些话,好似一场诡谲绮丽的梦,又像夏日潮湿的雨,密密麻麻的落下来,笼罩在邬识缘的心头。
“会不会被发现?”慕时生抬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白, 指尖泛青, 和透着绯色的耳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君成星身边肯定有很多人保护, 若是被发现了, 会不会给你和九霄观带来麻烦?”
江湖与朝堂是两个天地, 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但在私下里, 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和王朝维持着紧密的关系。
邬识缘有多在意九霄观, 在意他的师父和其他师门同袍, 没人比他更清楚。
慕时生捻了捻指尖, 克制住了触碰他的欲望。
【忍一忍,别把人吓跑了。】
他不知道对自己的警告已经泄露出去,也看不到邬识缘古怪的表情。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想和你一起。】
“我们分头行动, 我去找君成星,你去找找那三盆花木在哪里。”
【好烦啊,不想分开。】
“不用担心,他们伤不了我的。”
【去他爹的怀孕,去他爹的幻阵,干脆把所有人都毒死,就没人能来打扰我们了。】
“不可以!”
惊惶的声音突然响起,慕时生捂了下画着灵音符的耳朵,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邬识缘直勾勾地盯着他,试图从慕时生脸上找出些许异样,但无论他怎么看,都没办法将听到的心声和慕时生对应。
是同心符出问题了吗?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去。”
怕慕时生拒绝,他又急匆匆地补了一句:“我怕你有危险。”
【他在担心我。】
【难道这就是爱吗?】
【艹,老子好想抱住他亲一口。】
“……”
邬识缘表情扭曲。
慕时生冷冷淡淡地“嗯”了声,高冷又矜持:“那就一起吧。”
听起来很勉强似的,和欢呼雀跃的心声截然不同。
一定是同心符出了问题,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邬识缘闭了闭眼。
慕时生突然造访,最惊讶的人是假扮成君成星的君成辰,听到通传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安云殿。
“神医怎么突然来了?”
慕时生心不在焉,一路上都在想邬识缘,想得耳朵发烫,画着符箓的小块皮肤像被血液浸透了,皮肉战栗。
别人看不见,只有他知道邬识缘陪在他身边。
这种感觉太美好了,就好像他成了邬识缘和人世间唯一的联系。
“我来看看九王爷的状态,尽快治好他。”慕时生微微侧了侧身,略显不耐。
君成辰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熏香味,靠得近了,把邬识缘身上的绮芳花香气都遮住了。
【好烦,你个臭东西,挡着我闻我老公的味道了,滚滚滚,离我远点。】
老公?
贴了隐身符箓的邬识缘皱起眉头,疑惑不解。
“皇弟昨夜休息的不好,还在睡着,神医不急的话,先同孤说一说你打算怎么治他的怪病。”
慕时生:“我很急,就不跟你说了。”
君成辰:“……”
“慕时生!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君成辰脸色难看,一声令下,慕时生就被御前侍卫围了起来。
邬识缘挡在他身前,刚想安慰,一道接一道的心声就砸进了他的识海里。
【傻逼玩意儿装什么?!】
【服了,到底是谁写出来的弱智剧情,你不让我见你哥,摆明了你有问题。】
【就这?难度系数前三的副本?闭着眼都能猜出所有剧情,到底是评级错了,还是又出BUG了?】
邬识缘大脑宕机。
副本?
剧情?
慕时生丝毫不惧,冷声道:“我劝你离我七步开外。”
“你在威胁孤?!”君成辰大怒。
药杀谷的毒七步可杀人又如何,总要受距离的限制,境界高深的修相者可以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君成辰调出了皇家暗卫,对方还没动手,就被一股大力掀飞,浑厚的灵力将暗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哼哼,老公好帅。】
【好可惜,这具身体眼睛不好,看不到,早知道设计NPC的时候就不让他眼盲了。】
【唉。】
沉重的叹息落在邬识缘识海里,水花四溅,浇得他思绪混乱,跟不上节奏。
老公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又冒出一个NPC来?
邬识缘的世界观处于崩塌边缘,他感觉他好像触摸到了世界的真相,但却不解其意。
暗卫的失败令君成辰心神紧绷,一挥手召开更多人:“来人,将他拿下!”
有邬识缘保驾护航,宫中的人还没靠近慕时生,就被他解决了。
没想到会直接闹起来,顾不上思考是同心符出了问题,还是慕时生有了大病,邬识缘迅速做出决定:“直接将君成星带走。”
慕时生也正有此意,他维持着人狠话不多的形象,袖子一扬,药粉就撒了出去,呼吸之间,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君成辰大惊失色,刚想叫人,就被慕时生一把药粉放倒了。
“你把他们都毒死了?!”邬识缘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慕时生愣了一下,解释道:“加量的迷药,只是让他们睡一觉罢了。”
虽然他很想把人都毒死,但那样做的话,副本会崩溃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邬识缘会生气。
慕时生觉得可惜,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迷药拖不了太久,快去找君成星吧,把他带到祭神殿,和其他人汇合。”
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结束阙都的事。
邬识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们在安云殿内找到了君成星,他浑身赤/裸躺在床上,隆起的肚子将被子顶起,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布满了青紫咬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麝香气。
君成星面色苍白,眉心紧蹙,像被魇住了,低声呻/吟:“不,不要……阿辰,不要……”
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强,邬识缘足足缓了半天才冷静下来:“他们兄弟俩……”
感情好的双生子,私下里竟然还有这种关系。
怪不得君成辰不让他们见君成星。
慕时生倒是一脸稀松平常,淡声道:“君家的基因有问题,自古以来就是一群疯子,荒唐事只多不少,几百年前囚禁鲛人做妃子,而今兄弟乱/伦,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竟然是骨科,真变态。】
【估计是文案三组的策划,听说那组的组长也喜欢自己哥哥。】
【看来不止我有私心。】
邬识缘越来越听不懂了,他看向慕时生,心里的疑问不减反增。
如果是同心符有问题,那他听到的是谁的心声?
“慕时生……”
“嗯?”
慕时生循声“看”过来,脆弱的咽喉毫无保留,袒露在邬识缘的眼中。
如果他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杀死慕时生。
邬识缘想起听到的疑问,想起那些不解其意的词语,一时间如坠冰窖,没办法再将慕时生放在知己的位置上。
他喉咙发痒,涌上一股血气。
同心符是一种很隐秘的术法,使用时间有期限,它和十杀阵一样,探听人心的同时,会产生极大的代价。
随着慕时生耳朵后的同心符逐渐淡化,邬识缘识海里的心声也慢慢减弱。
【他在叫我。】
【我起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真好听。】
……
没有了。
同心符失去效力了。
邬识缘没有说什么,慕时生的没有问为什么,他们陷入了沉默。
从王宫到祭神殿的路程不远,邬识缘解开隐身符箓,把食梦貘叫出来,让它驮着裹成粽子的君成星。
还没到祭神殿,远远就看到小道童,大抵是祭酒大人命令他来接应。
邬识缘将君成星交给他,拉住了慕时生,隔着衣袖,能感觉到慕时生的手狠狠一抖,然后僵住。
邬识缘凝视着他,错综复杂的思绪像打结的毛线团,理不清头绪。
“怎,怎么了?”慕时生呼吸发紧,心跳快要从嗓子里冒出来了。
邬识缘想起在御花园里短暂的遭遇,眼底的探究意味明显:“我以前有个师弟,他叫顾百闻,与我有三年之约,是我的未婚道侣。”
他握的不紧,更像是松松地圈着慕时生的手腕,因而更加明显的感觉到慕时生在颤抖。
不知是因为什么而颤抖。
“我之前问你有没有兄弟,也是因为他。”
邬识缘轻声道:“他和你长的很像。”
慕时生的眼皮狠狠一跳:“世间相似之人众多。”
“对,世间相似之人众多,死去的……”邬识缘眉眼阴郁,话里带着一丝戾气,“离开的人,又怎会轻易回来。”
相竹小跑过来,语气急切:“邬道友,你让我找的人都齐了,祭品呢,你找到了吗?”
邬识缘松开手:“没有。”
“也是,布阵人肯定会好好收着,哪能那么容易找到。”相竹悄悄看了眼慕时生,没敢搭话,“对了,我有一个破除幻阵的想法,你忙不忙,我们去商讨一下可不可行。”
“稍等。”
邬识缘转过身,问道:“慕时生,你相信世间有神明吗?”
————
“神明?”
修长的指尖轻触水面,画面破碎,水池里的荷花轻轻摇曳。
明明是九月份,池子里竟然还开着荷花。
“邬识缘,慕时生……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啊。”
极光照耀下,诡异的面具泛着暗光。
他微微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呵,真是有趣,不枉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终于抓到你们了。”
第38章 第 38 章 畸恋,大火
——神明。
在铸造城的鲛人雕像下, 顾百闻告诉他爱意和信仰是神明降临的前提。所以在面对无法更改的宿命和遗憾时,他无数次求神拜佛,祈求上天眷顾, 让他能够得偿所愿, 能够找回离开的人。
“你相信世间有神明吗?”
他等不及了。
邬识缘紧了紧手, 攥住慕时生的手腕, 他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等到慕时生毒发身亡,他又该到哪里去探寻真相。
“有人告诉我,如果信仰与爱意足够昌盛,神明就能降临人间。”邬识缘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慕时生,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见到神明?”
胸口窒闷,不知是毒素腐蚀五脏六腑带来的生理性痛苦, 还是无法坦诚相告的精神性难过, 慕时生喘不上气来, 手腕被箍紧, 邬识缘用的力气很大, 孤注一掷的倔强隐藏在质问之下, 他无法挣脱, 也不想挣脱。
“你什么都不用做。”
邬识缘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 却又能戳破他所有伪装的问题, 一针见血。
慕时生默默在心里想到。
他叹了口气, 妥协一般,带着献祭者的心甘情愿:“你什么都不用做,神明自会向你而来。”-
所有怀孕的男子都被安置在祭神殿内。
祭酒大人好似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相竹等人开始行动后,他立刻派小道童前来相助,由祭神殿出面,世家大族无一质疑,亲自将人送了过来。
“那什么,神明几百年前就羽化了。”相竹瞥了眼身旁不发一语的邬识缘,弱弱道。
邬识缘摇摇头,此神明非彼神明,他心里很乱,没有心情解释太多。
慕时生去看怀孕的男子了,邬识缘和相竹在殿外等候祭酒大人,关于幻阵的事,他们还没有和祭酒大人详细谈过。
见他不愿多说,相竹也没有揪着不放,换了个话题:“怀孕了能接生,但难保幕后凶手不会利用幻阵再兴波澜,还是要破阵才行。”
“你可有破阵的想法?”
相竹在阵法方面的天赋远超他的想象,之前发现了幻阵祭品的事,说不准真能找到破阵的办法。
邬识缘满怀期待。
相竹被他注视着,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振奋起来,自信开口:“我有一个想法,阵法是在特定的条件和前提下完成的,如果将基础破坏掉,法阵或许会不攻自破。”
“你的意思是,毁掉祭品?”
“没错,祭品是法阵的阵眼,是供给幻阵的初始力量,就像组成木桶的木板,抽掉一块木板,整个木桶就存不下水了。”
猫妖美人在他们手里,倘若相竹的办法可行,那么杀死她,幻阵就会解开,阙都的怪事也会迎刃而解。
但邬识缘总觉得不太稳妥:“幻阵半个多月前就完成了,倘若毁掉祭品就能破开法阵,那幕后之人早就将十件祭品好好藏起来了,又怎么会让猫妖落到我们手里。”
细想起来,他和猫妖美人见面,将她带出王宫都太过顺利了。
相竹皱起眉头:“你是说……”
“木桶里蓄了水,强行抽掉木板,虽然可以毁掉木桶,但桶里的水也会倾泻。”邬识缘往里殿看了看,有细弱的痛吟声传出来,想来应当是慕时生开始动手了,“耗费十三年布下幻阵,幕后之人心机深沉,不可能考虑不到祭品的问题。”
谁也无法确定,猫妖美人是不是对方故意送到他手上的。
邬识缘不敢拿满城百姓的性命去赌。
“为今之计,只能从布阵之人身上下手。”
“邬道友可是查到了布阵之人是谁?”
“有一点猜测。”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一道暴喝声,御林军将祭神殿围得水泄不通,君成辰被众人拥护着走过来。
祭神殿守护着王朝社稷,上达不动天神宫,自创立以来,就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
千百年来,就算是做梦都没人敢想有朝一日祭神殿会被御林军围攻,是以祭神殿外的守卫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乱臣贼子逃匿进了祭神殿,尔等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君成辰端坐在轿辇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九王爷在何处?”
他神色冷漠,全然看不出前几天面对慕时生时的散漫活泼,乍一看,和传闻中心狠手黑的君主如出一辙。
“传闻当今圣上与九王爷兄弟情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相竹不由得失笑,玩笑道,“这气势汹汹的,还带着御林军杀过来,知道的是兄弟情深,不知道还以为他被抢了媳妇儿呢。”
邬识缘沉默片刻,语气微妙:“这么说也没错。”
确实是抢来的。
看君成星饱经摧残的样子,八成也是媳妇儿。
“哈?”
相竹脸上的笑容僵住,后知后觉的想起邬识缘和慕时生带着九王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宫人护送,再结合殿外来者不善的架势,他心底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九王爷是你们偷偷抢过来的?”
“九王爷不是真正的九王爷,我们怀疑他们兄弟两个身份互换了。”
相竹还没消化这个信息,邬识缘就又扔出一个重磅消息:“外面那个君成辰,很有可能是布阵之人。”
“什么?!”
见他神色不似说笑,相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布阵之人牵扯到皇室身上,就不是他们这等江湖中人可以插手的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想夺权?”
一时之间,相竹脑子里冒出来无数兄弟阋墙,争权夺势的桥段:“嘶,那他也太能装了,花了十三年就为了爬上那个位子。”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没人能够拒绝那把龙椅的诱惑。
但对他们这种从小生长在道观里的道士而言,世间权势浮华都是过眼云烟,坦白讲,相竹不太能够理解君成辰的想法。
“或许不止是为了那个位子。”邬识缘突然开口。
他和慕时生早有猜测,在安云殿内见到失去意识的君成星时,猜测基本成了真。
君成辰喜欢君成星,他喜欢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十三年前,因为君成星选妃,他开始筹谋幻阵,三年前,因为君成星立后,他控制不住自己,推进了幻阵。
在看到君成辰大摇大摆带着人闯到祭神殿时,邬识缘就确定了他真正的目的并非那个位子。
或许君成辰并不排斥成为君主,但他做这一切的出发点绝对不是取而代之。
他想要的一直都是君成星。
其实结合这份畸形的感情再来看这十三年,一切就很容易解释了。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邬识缘目光沉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君成辰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里蓄满了偏执的感情,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
邬识缘一下子就明白了,君成辰压根就不在乎身份会不会被拆穿,他也不在乎星启王朝的未来,他大张旗鼓闯过来,像一个身披铠甲的勇士,只为将所爱之人抢回去。
他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伦的感情对世人的冲击感极大,就算是早已有所猜测的邬识缘都忍不住心惊,更不必说循规蹈矩的相竹了。
他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问道:“爱,爱欲?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相竹不是傻子,他比邬识缘更早知道那三盆作为祭品的花木是什么,邬识缘稍微一点拨,他立马就将一切联系起来。
“艹!”
他吞了吞口水:“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个是亲兄弟,同父同母的那种,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不仅如此,还是双生子。”邬识缘语气幽幽,补充了一句。
世间传闻,双生子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有心灵感应,他们拥有相似的面容,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算完整。
传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这十几年来,甚嚣尘上,好似双生子离开彼此,就不能活了似的。
星启王朝的君主和九王爷就是一对双生子。
在听到有关双生子的传闻时,绝大部分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们两个。
回顾君成星登基的历程,和史书中经常出现的夺嫡之路没有区别,生母不得宠,君成星和君成辰从小备受欺凌,相依为命,他能成为王朝之主,也曾做过弑父杀亲的事。
偌大的皇族,君成星把兄弟都杀光了,唯独留下了君成辰。
“天地之间,唯有孤和他最亲近,尔等怎敢偷偷将他带走。”
“简直放肆!”
守卫都被扣下了,君成辰一步步走上祭神殿的台阶,他看向邬识缘,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怨恨。
从邬识缘出现在阙都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会坏他的事。
“邬识缘,好好的九霄观你不待,跑到这里做什么?”
邬识缘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痛恨,君成辰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和慕时生一起闯进王宫,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把君成星带走。
九王爷暗中谋划了十三年,将所有问题都考虑进去了,没承想最后又杀出个邬识缘。
“把他还给孤。”
等君成辰走近了,邬识缘才看清他手里掐着两支花,正是并蒂双姝与相思子。
相竹硬着头皮打圆场:“圣上你误会了,我们是为了救……九王爷,没有偷偷把人带走,这是祭酒大人吩咐的。”
“你以为搬出祭酒,孤就会退让吗?”君成辰目眦欲裂,迫不及待地威胁道,“孤再说最后一遍,把他还给孤,不然孤一声令下,九霄观和三诗观都别想再存在于世间。”
邬识缘皱了皱眉头,他最讨厌被威胁,上一个威胁他的人,如今……
如今不知道去哪里了。
邬识缘晃了下神,忽略了心底莫名的情绪:“为了一己私欲,置整个阙都,乃至于整个王朝于不顾,你就不怕他怪罪你吗?”
他指的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君成辰眼神晦暗,不过一瞬就恢复了偏执的底色:“让开。”
“等到里面的事情结束了,我们自然会让开。”邬识缘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花,不由得头疼起来,“人也会还给你。”
君成辰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的,他带着祭品,或许真让他们猜准了,祭品的毁坏会导致幻阵的崩溃,进而波及到更多无辜的人。
“你们想做什么?”
“解开幻阵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影响,让一切恢复原样。”
“恢复原样……”君成辰冷笑一声,“做梦!”
他不想再等下去,一声令下,身着甲胄的御林军便如潮水般涌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邬识缘释放出灵力,巨大的灵相矗立在他身后,御林军被震得往后退去,无法再进一步。
一人对千百人,双方剑拔弩张。
这就是九品境界吗?
相竹瞠目结舌,这也太恐怖了吧!
平日里,邬识缘总是一副温和模样,从来没有动过气。
他听说过无数关于邬识缘的传闻,在每一个流传开来的事迹里,邬识缘都是强大的存在。
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在见到邬识缘的时候,他大吃一惊,没办法把传闻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眼下看到邬识缘出手,他才有了实感。
太太太厉害了吧!
有邬识缘在,谁能闯进祭神殿?
不等相竹高兴太久,君成辰突然笑了起来,邬识缘心道不妙,刚想先将他控制起来,就看到一朵花掉到了地上。
花枝被掐断,有血从花茎中流出来,一滴一滴,很快就在台阶上积了一小滩。
“这是你们逼我的。”君成辰的声音很轻,他的掌心掐出了血,随着走近,鲜血一滴滴落下,将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标记出来。
就好像,他一路走来都踏着鲜血一样。
漫天的大火不知从何处烧了起来,活生生的人如同稻草一般,沾上火星瞬间就倒了下去,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跑。
火烧到了祭神殿外,君成辰仿佛没看到挡在面前的邬识缘和相竹,径直往里走。
邬识缘想要拦住他,刚伸出手,一簇火苗就烧了过来。
君成辰在大火的簇拥下逐渐走近,他的身上也沾了火焰,但他没有倒下,只是面容扭曲,挣扎不停,浑身关节如同傀儡一般发出“咔咔”的声音。
终于,他停下脚步,脸上维持着捉摸不透的诡异笑容上。
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长叹一声,眼底跃动着病态的光芒:“多么完美的谢幕啊,在大火中死去,就可以见到最爱的人了。”
“邬识缘,你猜你会不会再见到他?”
他似笑非笑,满怀恶意道:“那个在御花园里抱住你的人。”
“那个在铸造城里,挡在你身前,被一剑刺死的——师弟。”
第39章 第 39 章 春秋,笔法
“你怎么会知道?!”
邬识缘目眦欲裂, 伸手去抓他,大火从君成辰身上烧起,他只握到了一把虚无缥缈的灼烫感。
“你不是君成辰, 你到底是谁?”
真正的君成辰不会认识顾百闻, 不会知道上一次在铸造城发生过什么事。
一个闲散王爷怎么会知道失传已久的法阵, 在君成辰背后藏着更深的人, 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不仅知道他和顾百闻的纠葛,还知道重启的事情。
甚至于他来到阙都,也是对方一手安排。
“君成辰”没有回答,诡异的笑容像一张覆盖在他脸上的假面,他掀起嘴角,语气嘲讽:“世人皆爱邬识缘,让我看看你是否真如设定一般完美无缺。”
神明之泪又热又烫,从“君成辰”变得不正常开始, 珠子就产生了奇怪的反应。
邬识缘一直都在好奇神明之泪的真正用途, 他猜测过很多次, 最近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 神明之泪或许没有具体的作用, 只是比较敏锐, 能够察觉到所处环境的不对劲之处。
比如从前种种, 比如现在, 神明之泪发现了“君成辰”身上的古怪。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设定?你都知道什么?”
一直以来维持的平静表面被撕破, 邬识缘按捺不住心里的戾气, 一把掐住“君成辰”的脖子。
汹涌的灵力爆发出来,“君成辰”身上的异样被强势镇压,他好似感觉不到痛苦, 颇为惊讶道:“你竟然没有失去意识。”
他以为邬识缘会像其他人一样沉溺在幻阵之中,可事实证明,邬识缘没受到半点影响。
“是什么让你不受控制了呢?”他轻声呢喃。
不知道是在问邬识缘,还是在问自己。
邬识缘一下子就想到了神明之泪,或许除了发现异样以外,神明之泪还能够屏蔽一部分影响。
没错,就是一部分。
之前在御花园中,他受到影响看见了顾百闻。
当时和今日,有什么不同?
“君成辰”咧开嘴,脸上充满了挑衅:“罢了,这场戏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好好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改写命运,邬识缘,我等你来找我。”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君成辰身上抽离了,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他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是谁?
究竟是谁?!
邬识缘猛地一挥手,将君成辰丢了出去。
幻阵被开启,大火将祭神殿包围起来,原本还痛苦挣扎的御林军们忽然停止了动作,他们闭着眼睛,眉目祥和,好似陷入了一场无比美妙的梦境之中。
邬识缘思忖片刻,拿出神明之泪。
金色珠子的热度减弱了,从“君成辰”恢复正常开始,神明之泪就停止了提示。
邬识缘没由来的想到了一个词——修正。
在剧情偏离正轨的时候,天道会进行修正,拍卖大会是现成的例子,四个主角死了三个,最后的一个快死的时候,错误被抹杀,一切重启回正轨。
【检测到系统错误】
这是当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声音。
邬识缘一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倒是有了不少猜测。
在三个主角被杀死的时候,没有开启重启,这代表重启是有条件的。
没有达到条件,就算剧情偏离正轨,也不会进行修正。
神明之泪提示他,指引他,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在领着他遵守剧情,走上正轨。
刚刚他什么都没有做,神明之泪自动恢复了正常,不像引领,更像是一种预警,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不正常,告诉他当时的“君成辰”不正常。
或许不止是他,藏匿在背后的敌人也有必须遵守的法则,偏离正轨太多,会受到惩罚。
惩罚……
邬识缘想起刺入顾百闻胸膛的剑,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兰轻流要对顾百闻下手,况且从当时兰轻流的状态来看,他或许真的不是凶手。
如果用惩罚来解释,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因为偏离了正常的剧情,天道降下惩罚,顾百闻的死是代他受罚。
一切都是猜测,但这个念头浮现在心间的时候,邬识缘还是控制不住攥紧了手。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油然而生的怒气。
缠在相竹身上的火焰逐渐熄灭,他从幻觉中惊醒,拍着胸口一脸仓皇:“艹,吓死老子了。”
邬识缘没见过他说脏话,挑了挑眉:“你还好吗?”
相竹缓了一会儿才恢复,他点点头,看到昏倒在殿外的众人,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邬识缘朝他身后示意了一下,君成辰正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闪过零星的迷惘,他好似被夺舍附身了一般,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
但不一会儿君成辰就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他看也没看殿外被幻阵波及的众人,转身朝着祭神殿内走去。
朝着他唯一的目标前行。
相竹刚想拦住他,就被邬识缘制止了:“让他去吧。”
“什么?”
相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君成辰害这么多人陷入幻阵,他还以为邬识缘会第一时间将他控制起来。
“拦不拦没什么区别,他不知道怎么解开幻阵的束缚。”
君成辰不过是个傀儡,是一个没有了价值的棋子,留下他很容易,但邬识缘不想那么做了。
看到君成辰疯魔偏执的真面目后,邬识缘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当初在栖梧山上,在十杀阵中,满身是血的人走到他面前,说他是为他而来。
同样的疯狂,同样的固执。
在重启之后,变态就没有出现过了。
这个时间点很特殊,顾百闻消失了,变态也随之不见了。
邬识缘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他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更何况早在之前就产生过怀疑。
“这么长时间过去,或许‘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让他进去吧,有祭酒大人在,左右翻不出风浪。”
他忽然很想看看君成辰最后的结局。
看一看,慕时生的心声里提到的,文案三组组长的策划。
一花一世界,这偌大的云荒大陆,或许不仅仅是几本小说融合而成的世界。
邬识缘垂下眼帘,将所有猜测和思绪一起压在心底,他抓起一个侍卫:“祭品被毁坏,他们应该只是受到了幻阵力量的波及,并非真正陷入幻阵。”
之前的“君成辰”也说过,他们会见到所爱之人。
相竹思索了一会儿,啧啧道:“没错,我刚刚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看到的人,吓了一跳,然后就清醒了。”
就像是陷入了普通的幻境,清醒过来,就没事了。
“你见到了谁?”邬识缘随口问道。
相竹噎住,表情看起来很难以启齿,邬识缘心里升起了一丝好奇:“是我认识的人?”
相竹不搭腔,抬头望天,浑身散发着忧郁的气息。
“……该不会是我吧?”
“我不是故意的!”相竹哭丧着脸,又尴尬又急迫地解释道,“我对你只是敬佩,邬道友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对你单纯就是敬仰,没有非分之想!”
艹了爹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他竟然看到自己和邬识缘卿卿我我。
相竹硬生生从幻觉中吓醒了。
“以前不认识你的时候,我确实对道友十分好奇。”
那可是邬识缘诶,整个江湖倾慕他的男男女女能绕阙都好几圈。
但见了面后,他就彻底清醒了,他对邬识缘是纯纯的敬佩,幕强,与风月无关,也不知道怎么会莫名其妙掉进这种幻觉之中。
相竹欲哭无泪:“道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清清白白!况且你都有神医了,我可不想被毒死。”
邬识缘神色古怪,他对相竹因为幻阵影响看到他不太意外,毕竟他还顶着白月光的头衔,剧情设定,又岂是他们这些戏中人可以改变的。
不过,相竹为什么会提到慕时生?
“我和慕时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如果慕时生真的和顾百闻是同一个人,那他和顾百闻的三年之约是不是也应该顺延到慕时生身上?
“知己”二字,是否能够概括他们的关系?
“不用解释了,我都懂。”相竹摆摆手,抄起一个侍卫,开始研究怎么让他从幻境中脱身。
邬识缘抿了抿唇,往殿内看了一眼,他对上了一双沉静深邃的眸子。
祭酒大人神色疲惫,开门见山道:“邬识缘,你可查出了是谁在幕后搅动阙都的风云?”
邬识缘的第一反应就是君成辰,转念一想,君成辰算什么,他那点小心思又怎能瞒得过祭酒大人。
邬识缘不答反问:“祭酒大人为何非要我来查此事?”
上次见面,祭酒大人说看到了他的宿命。
但这一次,祭酒大人改口了:“因为有人以王朝社稷做饵,诱我邀你入局。”
邬识缘的目光骤然锐利:“是谁?”
“长生楼,通灵师。”
邬识缘浑身一震,万千疑问汇聚心头,可还不等他开口,他就被一股温和的力量裹住,祭酒大人摆摆手:“此局无解,老朽我已推演数次,不得已才利用宿命之事将你卷入其中,识缘小友,还望你莫要怪罪。”
包围着祭神殿的大火熊熊燃烧,在邬识缘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他被祭酒大人送出了阙都。
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向了整个阙都,赤旗随风摇曳,在悬挂的白幡之下,一道道身着开国铠甲的人影凭空出现。
他们面色青灰,身体是半透明的,冲天的阴气裹挟着凄厉的哭嚎声,淹没了整个阙都。
“这是……”
一开始,他们查到阙都内有阴祸,祭酒大人也说朝堂之上有妖邪作乱。
但渐渐的,随着幻阵的事情浮出水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幻阵上,没有想过阴祸和妖邪。
邬识缘屏住了呼吸:“阴兵。”
这是曾随星启第一任君王征战四方的百万阴兵,王朝建立后,他们荣宠加身,特赐葬入皇陵。
可……皇陵无鬼。
那天夜里,三诗观的小师妹跑遍整座山,才在山脚下捉住一只鬼。
万千鬼兵在今日忽然出现。
今日,今日是九月廿三!星启第一任君王的忌日!
整座城犹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邬识缘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进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被祭酒大人给耍了。
随着阴兵出现,大段大段的剧情闯进邬识缘的脑海。
【星启王朝于战火中建立,君主登基后,一夕之间百万将士被坑杀,天降预言,千百年后将有阴兵踏城,灭亡星启。】
【星启与云合两大王朝维持的平衡将被打破,云荒大陆自此陷入混战。】
【群雄争霸,江湖潮涌,一切即将拉开帷幕。】
在百万阴兵踏入熊熊燃烧的大火时,剧情突然发生了改变。
【星启皇族暗中筹谋,在三诗观的帮助下,以身为饵设下幻阵,百万阴兵闯入幻阵后销声匿迹,兵不血刃,亡国预言被更改。】
【妄图利用阴兵颠覆王朝的混血猫妖伏诛。】
剧情线被改写了。
原本的剧情被改写成阴兵祸世,幻阵救国,猫妖美人也变成了利用阴兵的罪魁祸首。
傀儡做戏,通灵术师……一切都是祭酒大人和通灵师联手布下的一场戏,他们偷天换日,用幻阵化解了王朝覆灭的预言,改写了无数人的命运。
糟了!慕时生!
邬识缘踉跄了下,又一段剧情进入了他的脑海中。
【祭神殿被烧毁,此一役唯三伤亡:祭神殿祭酒、星启王朝君成辰,以及药杀谷慕时生。】
第40章 第 40 章 解棋,私心
慕时生死了。
不是毒发身亡, 而是死在阙都这场人为的大火之中。
他和曾经的顾百闻一样,是一个新的错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参与了不该参与的剧情, 所以被抹杀了。
不, 或许不是抹杀。
“君成辰”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对方是冲着他来的,慕时生的死,很可能是受他牵连。
邬识缘的大脑一片空白,这场大火带走了祭酒大人和君成辰,兵不血刃,截断星启王朝气运的预言被抹去。
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们两个肯定在一开始就达成了共识,或许君成辰能够布下幻阵,其中还少不了祭酒大人的帮助。
只有慕时生是无辜的。
寒夜过去, 晨光破晓, 邬识缘再度踏入阙都,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 回顾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感觉像做梦一样。
摊贩支起了早餐摊子, 食物的香气一点点散开, 邬识缘静默不语, 和长街尽头走来的相竹等人远远对上视线。
昨夜他们还在并肩作战,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过去, 他们就没办法再站在同一边了。
“邬道友。”相竹率先打了招呼,像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晌, 递过来一个东西。
邬识缘的心狠狠一跳:“什么意思?”
在阳光下,晶莹透亮的琉璃折射出绚烂的光芒,桃花依旧,故人不再。
“这是慕神医的……遗物。”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口,相竹就被邬识缘揪住衣领,掼倒在地。
“大师兄!”
三诗观的师弟师妹立马上前,邬识缘头也不抬,灵力爆发,近乎强横地将他们掀飞了十几米。
“住手!”
相竹惊呼出声,他被邬识缘全面压制,挣脱不开,急切不已:“邬识缘,你冷静一点!”
“冷静?”
邬识缘的目光落在桃花琉璃上,大脑嗡嗡作响,“遗物”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荡不停。
要他怎么冷静?
“慕时生在哪里?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双目赤红,恨不得掐死手下的人。
相竹闪躲似的偏了偏头,气弱下来:“慕神医死在祭神殿,祭酒大人说,这是通灵师的要求。”
通灵师主动找上门,说他有办法解决预言中的灾祸,还星启王朝,还云荒大陆一个和平。
他要祭酒大人请邬识缘入局,这是前提,他不求金银权势,唯一的要求就是倘若有人与邬识缘一起来了阙都,参与进这件事里,那个人的命要交由他处置。
“这是祭酒大人让我交给你的,抱歉,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相竹惭愧地偏开头,将信递给他。
邬识缘呼吸一窒,抖着手拆开信。
信上详细地记载了所有事,从通灵师找上门开始。
通灵师笃定邬识缘会来阙都,祭酒大人要做的事就是留下他,让他答应调查阙都内男子怀孕的怪事。
为此,通灵师还教了祭酒大人如何才能留下他。
那番异星,宿命的言论并非祭酒大人推演星象所得,而是通灵师告诉他的。
至于幻阵,也是一桩交易。
傀儡做戏是瞒天过海之法,百万阴兵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幻阵内真假难辨,可诓骗阴兵。
但能容纳百万阴兵的幻阵消耗巨大,不仅需要祭品,还要有强大的力量支撑。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祭酒大人。
在信上还写到了一件邬识缘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的事情——猫妖美人不是祭品之一,真正作为祭品的人是九王爷君成辰。
阴兵们为复仇而来,千百年过去,他们痛恨的人从星启开国君主变成了皇室的血脉,如果想瞒过他们,必须要有皇族自愿与幻阵合为一体,流干所有的血,为百万阴兵陪葬。
起初祭酒大人和通灵师想到的人选是君成星,受天下万万人供养的九五之尊,应该为黎民苍生牺牲,再者作为君主,这件事需要他的首肯。
但在告知君成星之前,君成辰先知道了这件事。
“皇兄是一国之君,星启离不开他,要皇族流干血才能平息怨恨,不如让我来。”
于是君成辰自愿献身,成为祭品开启幻阵。
猫妖美人不过是个幌子。
十三年前,君成星选妃,作为胞弟的君成辰在百花台一掷千金,拍下了混血的猫妖美人送进宫中。
君成辰许诺猫妖美人荣华富贵,他要猫妖美人替他监视君成星,看着后宫中的妃嫔,不可让她们得到君成星的宠爱。
这十年,猫妖美人做的非常好。
直到三年前,君成星立后,君成辰大闹后宫,砍掉了猫妖美人的耳朵和尾巴,将幻阵祭品中的花木做了更改,原本的幻阵带了一丝和他如出一辙的痴怨之气。
也是从三年前开始,猫妖美人以人心为食,她犯下诸多罪孽,冤魂缠身,误打误撞发现了预言的秘密。
猫妖美人打算借阴兵来报复君成辰,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在她的操作下,原本应该在九月廿三才应验的预言提前了半个月。
恰逢此时,后宫传来消息,有妃嫔怀孕了。
选妃,立后,怀孕……君成星踩在君成辰的底线上,一步又一步,用了十三年将他逼疯了。
君成辰爱而不得,心生怨恨,一气之下擅自开启了幻阵,并且将君成星拖入了幻阵之中,为他孕育子嗣。
“皇兄欠我一个孩子,便这样还我吧。”
祭酒大人没有阻止,或者说,他和通灵师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他们任由君成辰挑起祸端,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大,引来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引来——邬识缘。
君成辰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操控了猫妖美人,操控了幻阵,但他的所作所为都在祭酒大人的预料之中。
祭酒大人也不是执棋人,他为了保全星启王朝,阻止预言应验,和通灵师进行交易,他也是一枚棋子,是通灵师手下的一个傀儡。
纵观整盘棋,真正控局的只有一个人——通灵师。
在这盘棋里,慕时生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他在邬识缘到达阙都后来到这里,虽然他没有说过,但根据已经发生的事情来推断,慕时生就是追着邬识缘来的阙都。
换言之,慕时生的命就是通灵师索要的报酬。
邬识缘攥紧了手里的信,祭酒大人始终对他心存愧疚,所以在最后将一切和盘托出。
相竹抹了把脸:“三诗观师承赶尸人,我师门有驭鬼之术,紧要关头,祭酒大人以命相逼,求我们出手相助。”
是了,是了,阴兵要乖乖进入幻阵,还需要引路的人。
这个引路的角色,就是三诗观众人。
在九月廿三这一天,星启王朝的隐患被拔除了。
邬识缘退开了几步,他怎么怪都怪不到相竹的头上,三诗观的人之前也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慕时生?”
祭酒大人和君成辰的死是做这场戏的代价,他们为改变预言而死,只有慕时生不是,慕时生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他不该死在昨晚那场大火里。
相竹将桃花琉璃递过去,面上浮现出沉痛:“此物是慕神医让我还给你的,他还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
“邬识缘,我的死不怪你。”
一切尘埃落定,相竹因为揭下皇榜,获得了三诗观最需要的金银赏赐。
在三诗观众人出城那日,君成星出现在城墙上。
阙都的城墙高大巍峨,君主身形瘦削,孤孑一身,被衬得无比孤独。
双生子只剩下一个了。
和邬识缘一样,君成星在一切结束后知道了真相。
邬识缘很想问问他是什么心情,被弟弟觊觎多年,被强制侵犯,最后又发现弟弟为了救他,为了保住他的王朝,他的帝位而死。
不该恨,不应爱,站在君成辰的立场上,君成星何其无辜,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看到君成星独自一人站在风中,眉眼低垂,沉默地按住腹部,邬识缘突然从他身上感觉到浓烈的悲伤。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君成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君成辰走上这条路,正是君成星促成的。
双生子有心灵感应,爱上对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流干全身的血后,是否就不必再受世俗道德的裹挟,是否就能够从乱/伦的枷锁中解脱?
没有人知道答案,正如没有人知道今日阴阳一别,何时才能在人世间重逢。
也没有人知道,在顾百闻和慕时生之后,会不会出现一个新的变数,一个和他们长相相似的新角色。
邬识缘将桃花琉璃挂在腰间,目光微冷,重新踏入了江湖。
此时距离他宿命的死亡还有不到两个月,他该去会一会长生楼那位通灵师,也该去为他的知己报仇。
…………
屏幕上反射出光芒,苍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上面的身影,吐出眷恋痴缠的呼唤:“邬识缘……”
一声一声,一声一生,如同饮鸩止渴,如同飞蛾扑火。
靠近他,就是自取灭亡。
“谁会没有一点私心呢,凭什么偏偏对我赶尽杀绝?”
啧。
“一定是嫉妒,他们嫉妒我能靠近你,嫉妒我能拥有你的关爱,嫉妒我能叫你师兄,成为你唯一的知己,嫉妒我与你有三年之约,是你未过门的道侣。”
他的声音从愤恨变得愉悦,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很快活很幸福一般。
“邬识缘,是我的,是我的,是我创造了你,你应该只属于我。”
他骄傲地重复着这一点,如同神明发号施令,可屏幕上反射出略含委屈的眉眼,像极了信徒祈求神明的垂怜。
最终,所有不甘与狰狞逐渐平息,一声轻叹落下来:“再等等我,最后一次了,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